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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鬧喜

  轎夫們的話更加“真實”了,他們有的罵孫家老娘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饑荒山”,整天村南莊北地狼竄著闖門子攪合“不擠”,弄不清她是真精呢,還是真傻,沾了一身的戾晦氣,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往外瞎跑胡拉。她自己的處世哲學就是:家裏有一個忠厚老實光知道猛幹的憨悶橛,官場上有個能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相好的;商界裏有一個金腿銀胳膊能掙能哆嗦的情哥哥;文化行裏有個情趣高雅風流玲瓏的騷客;想酒就紅白啤黃盡管喝;想吃就天上的鵝地上的騾;不見人糧食,盡是飛禽走獸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人參水果;想看就舞文弄墨,想聽就天籟音樂;想玩就撲克牌麻將猛搓,想恣則排隊拾鬮,憑著這身好貨,先看看俺心情再說;敢哭敢笑敢浪敢鬧,任性十足,一句話——“誰也不能把娘娘我怎麽著!嗬嗬嗬!”街坊們就送了她個外號叫做“天下雲”,意思是不跟正常人一樣幹活忙家務,而專以闖門子為職業,嚼嗒汙爛舌頭,東家子長西家子短地譏笑誹謗攻訐,說到底就是當輾轉攪屎棍子。非但如此,她被稱作“招操”,好吃懶做尤貪玩,更鮮見守婦道,動輒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出門,上馬的第一個項目就是去找有勢力的貪官奸商打麻將、下棋,睜開眼沒有三個男人胡拉不算一天,漸漸地混熟了,因而就臭味相投地一拍即合,肮髒橛子拴住了猥瑣老婆,便蒼蠅垃圾彈冠致慶,相見恨晚淫威私渡。迎親隊伍裏有個上過三年私塾的轎夫當下譏笑糟黴、唾沫亂飛,他“才氣”地概括道:“琴棋書畫”樣樣高雅——“擒,騎,舒,驊”,成了富權皆可的“胭脂馬子”,其不知收斂反倒洋洋得意,街坊們聽說如此爛酸柿子真是連大牙床也倒掉了。他的一番上綱上線雅俗共賞的“藝術創作”立刻贏得了眾轎夫群情激昂的喝彩,“吼哈,我操她牛犢子哎,萬人騎啊?快吆喝三裏五鄉‘一溜邊河崖’旱得那裂紋一拃多寬的光棍老哥頭子們給我往上衝啊!……”


  “是的!司令。保證拿下山頭!否則,自願提老二腦袋來加半頭磚砸!”


  “啊……O(∩_∩)O哈哈哈~~~~”幾個轎夫笑得揚袂睢舞,不亦樂乎,一個勁地咳嗽叉了氣,彎腰捶胸,直撼得花轎箱底拖地,觸了又磕彈起。花轎隨著轎夫的亂動無節奏地四歪八斜震撼著,痙攣似地顛簸著。


  “今次算是蓮花栽到大糞坑了,燒不爛,也得熏死。非移到清水裏不好活呀!”


  “據說孫家老大跟城子(即位於錦秋湖東南安柴村,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會盟六國諸侯的古城池遺址)裏‘窪老鴰’的狗崽子玩得死鐵,卻不知怎的上個月因為爭一個綽號叫‘二畝腚’的風騷窯姐小娘,打了一仗,撕搗得血頭血臉的,那浪蕩公子牽了‘窪老鴰’執法隊高猛獠牙的狼狗要放開咬死他,嚇得這新郎官沒命地討饒,答應白供上五斤煙土,才平息下,後來據說又和好了。倆畜類花花公子把錢財都花在了打炮吸毒上了!”


  “啊,哈哈哈哈,新郎官一拉杆忒狼黨嘍,一朵蓮花陪床的忒攘強了,外麵炮轟回家開槍,啥世道那個忒棒煌?!”


  “汙染了,汙染了!一朵蓮花待,待,待慘了,不如搭,搭,搭,搭上宅子地便宜俺,俺,俺,俺了!”


  “知道嗎?梅毒淋症花柳病傳得蹊蹺,越漂亮的女人越容易染上爛瘡,再和處女頭一次睡覺,遭報應似的毀得更厲害,估計晚上新郎官一炮非炸了膛不可,真是:炮犯了罪被爆毀,隻可惜無辜靶子報銷也呲飛了啊!”


  轎夫們翻曬的並不算猛料,也不算狠抖的,甚至有幾分江湖世俗穢氣熏天臭哄哄、黑魖魖的河灣大坑裏罕見的才情黃水,卻屬於暫時發揮錯了攻讀專業方向的亞“汙言穢語”,像追腥逐香辛勤的熒綠胖蠅一樣無孔不入,崩耳朵,盡管姥姥捂了幾次為頭發和頭紅遮擋的聽覺,但轎夫們古銅皺臉諂媚大嘴胡咧咧的唾液橫飛,和那串串高分貝滾著烏七八糟噪雜淩亂的,令人肉麻、不堪入耳的對話,著實讓她渾身倏然爬滿了雞皮疙瘩。


  而大喇叭小嗩呐也“嘟哩哩,嘟啦啦……”專欺負她似的,當開了“幫凶”,塵土飛揚,黃沙漫卷,遮天蔽日的邪聲怪調,酸辣炙燒。烏煙瘴氣,嗚嗚咽咽的聒噪不一,那股躁動不安一直從未停止過往外衝擊的腥火味更加威猛如虎,強烈到了不可遏製的地步,姥姥又一次低頭縮胸牙齒緊咬嘴唇,咽喉裏若皇家獵場上殺伐正酣,馬嘶狗吠,豸躥兔奔,特別是那些轎夫們好像是有意識拉給她聽的猥瑣話,她天真爛漫的少女靈心像突然遭遇了黑飆戾雹襲擊,她再也無法抑製,忍不住了,胃脹喉嚨麻熱,猖獗的酸楚惡心先行一步閃電般漫過全身神經雲朵,接著,響雷似的一張嘴,一小股奔騰的食流汩泉泥鰍樣躥突出來,嘔吐在了花轎一角下,好在食涎極少。


  “哦,哦哦……”出於規避忌諱,也怕落得轎夫們的取笑,姥姥使出渾身解數蹂躪著胃道裏再次惡心的蠢蠢暴動,她掏出隨身掖著的花手帕,抹了一下黏液垂涎的嘴巴,然後,彎腰擦拭、拾掇花轎一角的黃白腥粥糊,用手帕包裹了就地蜷放著。


  顯然,期盼奇跡發生的轎夫們是聽到了渴望已久的一幕。


  落在隊伍後麵的安班主看到轎夫們猴子變臉般的鬼祟表情,不放心地對轎夫們吆喝著提醒說:“都莊裏鄉親的,別耍過了頭啊!”


  “大功告成!顛吐啦,吐啦!吐啦!”轎夫們像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般慶幸著,以勝利者的倨傲和亢奮得意姿態狂喊著,“再續把柴禾,燎旺了,使勁呀,早晚顛得她開口求咱,讓她抹淚,哎呀,新娘子哭也怪好聽的,跟孝婦河裏汛期下滾鉤摟大魚似的,過癮,提神,能釣回丟了的魂兒!”


  姥姥剛剛暫時解脫了呃嗝,那種痛不欲生的折磨她早領教了厲害,再說跟那麽一些粗魯男人較勁也有失教養。他們無非也是與自己一樣壙埌棽棽、寂寞煩悶,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翻過來又讓自己因著不可把握的去向加倍痛鬱悱惻起來。發火不行,跟著鬧更不中,而自己不做姿態又受不了,支客師是他們自己人,雖說掌控全局,但隻要是轎夫們言行不是很過分,他也不好開口說什麽,不是“逗喜”——都喜嗎?所以,此番情形之下,隻有靠自己了——跟這些頂著賀喜的名義的滾刀肉門們由衷地告苦了,“大哥哥們……手下留情啊……”柳絮飄颺般無奈地說完了,姥姥便嚶嚶抽泣起來。姥姥真不愧是鮮花芳草香魂女,她的哭啜燕語鶯聲,真的像青山潺潺玉泉,小溪春水淙淙,翠鳥冉冉啼幽澗,和風霡霂潤心田,盡管她覺得委屈,擔憂前途叵測,但那是她作為知書達理、蘭心蕙質、多愁善感的淑女才思翩翩的高雅惘慮而已,放到一般俗不可耐的出嫁女自己新衣喜肉的看周遭那麽多人圍著她跑前呼後、顛屁股甩胳膊地忙活伺候著,光笑還來不及呢,哪會產生出如此格調巍峨,又讓轎夫們探味難受,推己及人自覺自省的高級精神指向活動呢?


  姥姥的被奉為圭臬般的輕聲歌哭登時鎮住了轎夫們一路嬉皮笑臉沒得正經事,有點二蕩不恭的顛覆造次和企圖繼續深化放肆的不可蠡測的陰陽苟謀。


  沉默,長久的沉默。浩大的、虛妄的、令人憑生悸惑的空曠感籠罩了轎夫們近於猖獗跳梁的獻醜。


  像雨後初霽的驕陽璀璨高照使人兩目灼灼發花,不敢睜眼,轎夫們腳步變得穩當輕巧、矯健踏實,仿佛抬著的不是曾經被若幹次業務了或者正在業務著的無數衣錦稻粱新娘中的一員,而是一位一朝揭曉身價暴漲的皇家公主,遂雙腿有節奏地倒悠著,耽於執行命令的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卻不知自己在幹著什麽,甚至紛紛為剛才玩世不恭、野蠻荒唐、興風作浪的言行舉止追悔莫及,良心發現,內疚厲責。


  經過一段旱路的顛簸,迎親隊伍乘上了喜船,又一路漂泊……終於,他們打了個明麗的激靈,頓感渾身清爽敷腴,周圍空氣異常芬芳透心,啊,船隊終於來到了錦秋湖上。


  晨霧潼滃,碧波浩渺,洸洋腥芬,大野空曠得一望無際。


  蘆葦蕩逶迤峻秀,博興浪漫,棵葉滴翠,紫穗神采熒熒,鶯歌燕舞,雲蒸霞蔚。


  人逢好事精神爽,迎親轎船更是喜氣洋洋順風順水,鑼鼓相聞,載歌載舞,行得飛快,恣肆輕盈地順著孝婦河滑行,縹酒秋水便給擦撞得翠生生“唰啦啦”鱗光閃響起來。耳畔親切的河水靜靜流淌,偶爾傳來嘩嘩的聲響,那是河中漁農們下的“迷魂陣”擋住了順流而來的草柴致使水淌形成極小的位差造成的,還有河邊蘆葦叢頻波激蕩傳出的,更主要的當然係畫舫犁開河水破浪前進的注釋和反映,一縷縷欣風帶著錦秋湖大野卓傑的混合浥浥腥芳撲鼻而來,撞開姥姥鬱懣的心扉,她像在黑夜裏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摸索著跋涉的落難村姑一下子看到了吉祥星辰的璀璨提攜,倍受鼓舞的她觸到了安全可依的葳蕤大樹,於是,整副身心逃離了危機四伏的圍獵和威脅,開始有限的放鬆輕逸起來,她在心中默念了一聲:“主啊!保佑我吧,感謝你的光輝照耀!”


  烏河的一條枝汊從東南插流過來,匯入孝婦河主道,二水交溶,相接處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紋線牆,兩種水體在平靜的流淌時互不侵擾,豐漾浩渺,浪花飛沫,三角河灣像一張扇麵風輪,沙洲淺灘上蒲葦稗萍叢生,鬱鬱蓊蓊,宛如水中草原拔地青嶺。早起的葦鶯伴著喧嘩的水聲,勤奮地嘰喳喳叫成一片,天氣響晴瀏朗,蔚藍的蒼空飄著幾縷淡薄的雲嵐,大河上灑滿碎銀晨曦,幾隻潔白的鷗鷺翻飛滑翔剪水嬉戲。不遠處,一隻客貨兩用木船,駕著滿眼綠興,順風鼓突著白帆,被在一片齊胸高的蓼秸蒿草叢藪彎腰奮膀的纖夫牽引著逆水而來。迎親彩舫載著大紅花轎繞過一堂宏璉古塔矗立的沙洲,宕冥的晴空下,眼前出現了一片人跡罕至的小土山崖坳。崖坳的一側,一排十二棵枝葉蓊茸的昂霄皸皮老柳碧煙幽影裏,一壁光板的黃膠泥岩石旁,不知何年代蓋了一座半間屋大小的微型精致觀音廟。廟旁邊,一塊高高崛起的飛來石下,碩根盤結的窠臼裏,有道幹岣板泥縫隙裏涓涓澄泉汩汩湧溢,清澈見底。那就是百裏聞名的錦秋湖“一瓢水”。“一瓢水”的神奇在於:每當你舀去穴中所盛的水,那會心感應的泉水又會滃然仰出,慢慢咕嘟進去,直到剛好注滿窠臼為止,但卻絕不盈虧。盛足的甘泉不肥不瘦,差不多一瓢子,且不會外溢出一滴。神奇的“一瓢水”便因此而得名。


  大約三十年前,打漁人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起初,作為下湖拿魚摸蝦、踩藕割草、放牧鵝鴨等勞作時歇腳乘涼的中轉站。後來,漁農們玄秘地認為那是天神顯靈,能保佑人們逢凶化吉,祛病滋福,延年益壽,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一飄水”便先是在“一溜邊河崖”,繼而向方圓百裏之內傳揚開來,名聲大振了。因此,每次撐舟路過,便都要停下來,喝口水,歇歇腳,閉眼養神,暫且享受一番。一些仁義大度百姓還集資請人在“一瓢水”旁邊築了一座觀音廟供奉上觀音像,小憩解渴去累後,都要向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磕頭作揖,鱗集仰流,感謝上蒼的潏露恩賜。


  “泊舟,歇轎!”


  迎親支客班主安漁庭向後麵一揮手,頓時,有一搭無一打零星錯落的鑼鼓鐃鈸稀拉拉停了下來。船工轎夫們隨手灑出一疊淡紅紙,彩蝶一樣飄得水麵草樹上皆是。船隊泊妥了,擔好長長的踏板,大家都爭先恐後走了下來,跨上河陂,有的站著,有的幹脆一屁股坐在灌木蓬蒿叢中。


  毛手毛腳的浪妮解下櫓杆頭上係著的那隻布袋,從裏麵掏出一把枯黃的小瓢子,走到湑泉瑩瑩的窠臼前,仔細地舀起那吆喝得神乎其神的“一瓢水”,雙手向班主手中送去。安班主接過水瓢子,走到觀音像前,恭恭敬敬放在石像前麵的平台上,跪下向觀音菩薩磕了一個頭,然後,才將那瓢水飲了一口。接著,安班主把水瓢遞給老實巴交的“吊死鬼”,認真地說:


  “鬼頭,拿去,讓弟兄們都喝點吧,喜上澆祥!”


  “吊死鬼”拿著水瓢遞到那個打鼓的鴨蛋樣子的發實中年人麵前:


  “傅叔,你先喝!”


  那個老傅剛想推辭,鬼頭已經把瓢塞進在了他的手裏。鴨蛋傅感激地望了鬼頭一眼,歎息了一聲:“孩子,名難聽,人可好嘍去啦!”接著,照安班主的樣子,去給觀音磕頭,然後,才端起瓢來飲了一口。


  其餘的轎夫,在旁邊等著看著,一邊擦汗,一邊閑聊。


  “哎,水生哥,聽說新娘子長得比蓮花還漂亮,是麽?”


  “那可不?方圓幾百裏,哪個不知道周村梅家灣梅府有個仙女小姐。不過,人雖名氣卻跟咱湖上早就有緣。”


  “啥?”


  “先聽芳號吧,乳名叫玉蓮,玉蓮,玉蓮,白玉一樣的蓮花,咱錦秋湖可是白蓮藕的故鄉啊,那可是天宮王母娘娘梳頭時的玉簪不慎掉下瑤池來生成的嘛!”


  “這來曆我知道。”


  “聽說她娘和一幫大閨女小媳婦撐舟進塘玩耍時,一下覺戲著肚子疼發作,在一片白蓮掩映裏生下了她。她爹就給她了取了這麽個噴香的名字!”


  “噴香?瞧你‘耕得不深,拉的不淺’,你鼻子尖的噯!”倆轎夫鬥起了嘴關子來。


  眾人爭著喝神水的工夫,和姥爺幾乎形影不離的那隻壯年鸕鶿“鶻哥”瞅準靠船當口,不失時機地搗進瀚淼開闊的河水裏盡情玩耍,當然,忘不了施展逮魚本領,還幾次把三五條大鯽魚、鯰魚、鯉魚含在嘴裏,左右擺甩,被姥爺用竹竿挑著接了上來。姥爺深情地托著非常勤能效忠的老夥計,撫摸著它油亮豐厚的翅膀,喂給了它許多小魚蝦作為獎勵。不過,姥爺卻將它辛辛苦苦捕捉來的大中魚兒一股腦兒全都打著筋鬥撲通撲通扔到了水裏,並喃喃地說:“老夥計,對不起了,咱們放它們一馬吧,讓它們打道回府吧,今天是迎親大喜的日子,放生積德啊!”直瞧得他的鸕鶿朋友大惑不解地站在船舷上一前一後地搖頭晃腦,搔首亮翅甩水。


  安支客師看著最後一個兄弟喝完“神水”,正把瓢子遞給那個擔任迎親隊伍副領班,而最終成了我姥爺的孫家外管家、長工頭梁九,便立即站起身催促道:


  “快點兒辦妥嘍,收拾好,準備開船起轎!”


  姥爺接過瓢子,如法炮製,先拜神後喝水,接著就要將瓢子放進口袋裏,正待係在櫓杆底下。他轉臉一下瞥見那了頂花轎,似乎想起什麽事來。於是,一邊說:“甭急,甭急!”一邊重又摸出瓢子來。


  安班主和其他轎班兄弟個個莫名其妙。


  姥爺已經拿著瓢子,小跑過去,先向觀音菩薩磕了個頭,然後舀起一碗水,走到安班主身邊,用手朝花轎指了指,向他示意。


  安班主這才恍然大悟,讚許地點了點頭,叫他前去辦理。他卻扭捏了,遲疑片刻,他笑嗬嗬地提議劃拳撞彩,誰輸了誰去。眾漢子當即讚同,爭相響拳打擂,可結果,大跌眼鏡,一向酒場上驍勇善戰的姥爺連遭敗績,真是誰出的主意誰“倒黴”,解鈴還須係鈴人呐,於是,姥爺隻得硬著頭皮上前了。


  他端起水瓢,走到花轎旁邊,說:“哎,新娘子,喝口‘神水’吧,俺錦秋湖上的風俗要眼,觀音菩薩會保佑你平安幸福的。我已經替你拜了神仙,請你嚐嚐吧!”


  姥爺一手輕輕把花轎簾子掀起一角,一手把那碗“神水”遞進去。他怕新娘子不給麵子,心裏還有些忐忑不安的憂慮。不過,他很快就開心了,因為他感受到手中輕顫一下,那瓢水被新娘子領情地接住了。盡管新娘子很小心細致,但姥爺還是聽到或者說是心理共振到她喝咽水時的鴿子聲息,不過,比自己飲牛一般的狠重“咕嚕咕嚕”動聽美妙多了。


  他猜度著那位人稱天仙的即將成為別人新娘的女子喝水的嫻淑優雅模樣,進而想象著她那如花似玉的臉蛋婀娜晃花的蜂腰,心裏不禁湧起一種本能的眩妄衝動。他去年的獨戰狼群使他左臉遺憾地背上了二指刀疤,盡管靠耳朵了點,但總比沒有差池啊,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進取情心。


  姥爺感覺到那喝咽聲停止了,於是,又將撩起一角轎簾,把右手伸進去準備接那隻瓢。


  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掀起簾子的地方,忽然,渾身激靈一顫。他看見了一個彥如舜英光彩奕奕的玉輝裏,穿著彤紅衣褲的女人腰胯之下鼓脹後翹的大冬瓜似的臀部側麵和兩條修長豐腴柔盈的大腿,而那風姿綽約、塑性魅惑、青春洋溢的酮體上散發出來的脂粉、花草馥鬱和女性肉體妙倩混合的馨韻,將他攢射得懵然失態,不能自已。他一下震驚地癡呆了。這時,他感到早已出了汗的坦張的手中被放上了什麽東西,便下意識地握穩了。


  伴隨著“謝謝你,大哥!”一縷輕柔的聲音從轎中飄出來。此刻,仿佛有一股猛烈的火山熔岩般的熱流從心中湧滾而出,迅速直衝大腦,他像喝醉酒似的全身痙攣發燙。他想要是自己能看見自己的麵容,那一定慌惑失措得很複雜很簡單很直接很情色很激動很可憐很好笑了。忽然,他走神恍惚地哆嗦著鬆開了拿著瓢子的手,“嘩啦”瓢子裏剩餘的近滿瓢水澆了下來,濺濕了新娘的褲腳擺和一隻繡花鞋。


  “啊!”新媳婦不禁驚得低喚了一聲。


  這位副管家猛然發覺自己不小心闖了禍,急忙縮回手撿起水瓢來,剛才他心提到嗓子眼上,清楚地聽到了瓢水傾灑的聲音,不禁為自己關鍵時刻因著激動緊張反倒生慌造次的意外冒失感到愧疚,當他看見自己緊握著的那隻空空的水瓢時,又連忙贖罪補救、改過自新般地伸進轎去,抓起新娘的穿了繡花鞋子露著水晶朱古力透明磁韻蜜豔絲襪的香腳來擦拭了一下,鬼使神差卻又低調本能極端貪婪地帶著忐忑不安蹦跳翻滾的精細燥熱汗珠,努力按耐住砰砰狂跳不止的年輕靈貞嫩稚的善真之心,臉漲得跟大紅布似的,他思想蒸汽騰騰翻江倒海,在猶豫彷徨不正經與後悔之間風雨飄搖,心裏一個勁不住地埋怨著自己的無用廢物不好意思的潮毛病,幾乎是激動不已百般虔誠又頗有害怕、負罪感的,一向老實矜持的他微微顫動著試圖優雅地卻又不知怎的竟然狠重地握了一把那幾乎令他綺情浩蕩靈魂出竅的皎月牙春筍芯玉足,或許是注定降臨的機緣加速地撕揭去了他男子漢內心深處為寂寞迷惘虛弱籠罩的蛛網,搖撼撞擊著為屈從恭循於長期落後社會主流德倫熏陶而形成的鄉野人根深蒂固的迂腐夯艮、冥頑不化、憨厚老實、顧忌壓抑、潦落清苦所折磨屏蔽奴化著的逆來順受的理念桎梏,呼喚起了他內心深處被麻醉昏睡著的本璞俗人性慉,激發出了他內心深處出春風駘蕩猿踴馬躍的真實情懷,暴發催生了從此遠離前怕狼後怕虎一事當前先考慮閭閻心理認可度,因而不能善待自我,本末倒置地一味為別人活著的偽枉呆傻、可憐兮兮、蒙昧虐衡的生存狀態,這是應該的遲到的公正的幡醒憬悟與偉大的顛覆躁升!無法躲閃的誘惑、逼迫和考驗,使梁九策馬揚鞭飛塵騰卷地頃刻之間跨過了一直想踢開卻在彷徨猶豫、畏縮放棄和拯救革命中舉棋不定的超越鴻溝,在指向冥冥之中目標的征途上完成了從羔羊到狼的轉變,當然卻絕對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而被不懷好意的市井猥瑣所造謠誹謗的那樣的亂來一氣的汙水橫流的荒淫好色花癡。驀地,梁九有點吃驚地發現心裏陡然升起了一種不尋常的神秘君臨的殊異預感提攜,像浩渺夜空中怡靜璀璨的星辰一樣,照亮了他未來的情緣桀俊之路,喚醒了他心底天然麇蘊又經蹭蹬磨舛礪煉,而滃滃仰出的純粹憐愛,拉高了他澎湃躁動的昂揚情誌,扶搖直上九天,振翮鵬舉萬裏,翩翩翱翔……


  梁九舔了一下有些幹裂翹皮火火辣辣的嘴唇,將靈犀的心神巡航還原成世俗具體實際的娓娓關照,他故作鎮靜訕訕地說:“唔,俺真笨,對不起,都怪俺一把瓢子也接不住!”可他慌裏慌張地將手往外縮出轎簾時還是又得瑟掉了水瓢。


  蘆葦蕩宮腔蒼顥窕邃煥爛。轎夫艄公們不再黷武呈威發飆,趨炎附勢、推波助瀾的吹鼓手們也僵唇鎖喉放牛撒歡。一曲曲“唧唧唧,喳喳喳”此起彼伏的大葦鶯婉轉瀏亮、清朗翠脆的玲玎悅啼,乘著縷縷豔陽雋好靜秀的奏鳴的洋洋凱風忭舞君臨,濯洗去一路疲憊和空虛,又和進了一支支青蛙“咯咯咯,咯咯咯”粗獷纊綿的高亢齊唱,花草翕赧迷離,蓩楊矗倩,柳衙耆英,蝶翩翩蜂嚶嚶魚喁喁……浩大的天籟之音仿佛姁姁湑流湝湝縈紆,倒映出靈魂的華韻,琅嬛嘉訊,和氣翔洽,讓人豔羨陶醉,綺思虹繽,雲蒸霞蔚,樂不思蜀。姥姥瑰姿譎起,珠蕾綻放,人麵桃花相映紅,神凝秋水,從孌雅的旋律裏,嗅到了神的氣息,觸到了紅鸞主婚朱雁獻彩的禎祥,看到了天使飛掠過的蘆葦紫穗熒熒的昌光朱熹駸駸升華、旋花嬌滴滴的莞爾和嬌嫩蒲粉般金黃鮮豔甜蜜的苾勃迷情馳湧。


  轎夫們或許是受了良辰淑景幸福靈麗的光合作用感染,變得錦懷繾綣秀口緘默,翩慮忡忡,如迎風搖曳的沉甸甸的穀穗。想大花轎裏昆侖慕瑤樹,轎後嗩呐抑揚伴旌動,漱玉琤瑽,他們心猿意馬,瑩鏡耀塵,琴風駘蕩,萍翻槳亂,雨打芭蕉,魂幡飄搖,魄弦悸顫。船行蘆葦掩映,稗蒿夾峙,芳草連天,滂濞澹濘的孝婦河上一派縹酒似的琳腴,亢爽的船隊已不似迎親的隊伍,更像一支來自《詩經》揚花灌漿年代裏采詩官們忙忙碌碌拜豔崇香釀蜜的蜂房。為姥姥捧上弱水三千獨飲一瓢的那個實力支客領班,我後來名副其實桀俊偈武抗日奇俠的姥爺梁九,他的心裏斕漫著一種不尋常的玄暉峻朗、翠雲崇藹、琦瑋憞惛、休徵嘉應的第六感覺之波光水影,像熊熊燃燒的野火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儼雅儻亮了。姥姥的玉潤金聲燕婉的濂濂啜泣,喚起了他心底天煦地嫗早就潛藏著始終沒有遇到建樹元緒合適的猗猗愛憐、鴻猷聖責。


  中途小憩乞飲瑞泉水,姥姥花枝婆娑意外被水濺濕褲腳繡鞋,將玲瓏嫵媚得讓人陡升電擊、震撼的花瓣嫩筍玉膩腳丫,羔羊一樣撞進了姥爺情懷迷惶的手裏,姥爺一時轟轟烈烈,方寸大亂癲狂。姥爺彎下腰,百般豪奢珍惜地輕輕握住姥姥那隻羽毛漸豐的鷗鷺迷情心足,深懷滿腔悚喜憐惜愛不釋手地送回轎內,但仍然怕它一不留神就展翅飛走了一般,不放心的一步三回頭地張望著。姥姥在轎內有點熬不下去了,正常的異性關心或許都讓她感同垂青,而姥爺機緣推動、提攜的美麗的失誤竟然就歪打正著地撫慰發揮,幹柴烈火般燃起了兩個年輕人青雲流瀾倜倡靈動、愉愉煦煦的亨嘉造化,她望眼欲穿地想撩開轎簾審視一下這個生著一隻寬厚大手冒著當眾被拒而下不來台風險卻篤信火辣敢作敢為、溫婉體恤的青年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天地絪緼,萬物化醇。千裏姻緣冥冥呼和,心靈感應結駟連騎,造化神奇就像薑太公的渭水直鉤垂釣,一河筒子魚兒熙來攘往,唯有乘著緣分才自會趕來撞上去,被銀尖電磁聲呐探知,一線穿起。這人的瓜葛呀,也好比應當之該的必然玄動,點滴積累,一朝質變飛躍。梁九就是因為瓢水相敬相灑並扶握了一下我姥姥那粉纓揚蕊、嬌潤美璞般剛剛灌漿的雛麗玉米小腳,一次神經煊赫絢發綺情的旌搖幡動,若熊熊霞火點亮了兩個年輕人割舍不下,注定結合的幸運星樹。窺一斑而知全豹,事物的發展往往就是如此生猛著敗絮惑外金玉真裏的規律性,總是以人們不屑一顧的毫不起眼的點滴珠璣遮擋著四兩撥千斤地全息出整體的灼灼其華的非凡功力。而其上幾顆象征著兩人如膠似漆日子的燦燁碩果的閃爍,反過來回照著緣分發軔的青澀與激越。一呈一啜一淋一攥,那發生在轉瞬之間,蟾踆響應,別人不曾察覺的和諧刺激的明瑟性情互動,更喚醒了姥爺心中洪範九疇、鼎彝拔倫的風檣陣馬箕子戀!此後的合五嶽九魁篳路襤褸探求戮倭救民真理的艱苦卓絕的鏗鏘奮鬥,崢嶸淬勵了他的生命之樹,也徹底改寫了我姥姥原本清令舒怡卻無辜罹難的令人扼腕歎息、短暫淳耀、香消玉殞的此世輪回。


  拐過一道漁台子,進入了闊綽的水麵,畫舫加速行進,鑼鼓敲打出歡快流暢的長音,感化的潺潺水脈瀲灩激越成曲。一群雲燕結伴橫過天際,東北風吹過來,天上雲朵娉婷傳情,將陽光的燦爛高潔弘揚著。姥姥聽到了逶迤成嶺層層疊疊蕃廡的蘆葦蕩,螭雲秀巒,鳥獸阜滋,奉蔚九皋,窸窸窣窣,依肩搭背,擁抱掬搡,波瀾起伏,一陣趕著一浪,勝概玲玲交響嬗幻,直至隱入了曼妙絕倫的窈奧時光……


  秋風涼爽朗朗勁吹,瓦藍湛亮的天上遊蕩著朵朵猗猗巧雲,姥姥的心情時而變得輕怡,時而變得抑鬱,她臉蛋滋潤起來,櫻桃小嘴鮮嫩得像滴紅的花瓣紋,唇邊長出的那一層纖白的茸毛迎著陽光清晰可見,瓷釉熒采,玉暈凝暉,越發顯得嬌媚清秀,楚楚動人,瀑布一樣亮澤的青絲紅韻蒙蒙,女兒貌清淳淳荑英漾善,俊奕奕柔嘉姽嫿。豔麗的陽光沐浴著她豐腴秀靚的青春年華,欣頤的幸福感輻射著她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躺在夢中心愛的人懷抱裏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可虛弱的眼前事態令她內心盲目的憧憬中充滿了疑慮迷惘,搖搖晃晃七上八下得難以找到踏實的感覺,彷徨甚至沮喪,她不知道維係著自己理想追求的心儀的白馬王子身在何處。


  姥姥不知道轎船離孫家還有多遠,姥姥更不知道一場晴天霹靂般的嚴峻變故正在一步步向她、向他們的婚慶典禮逼近。


  此刻,她如同一隻正在山坡上漫遊埋頭吃草的善和梅花鹿,不知道群狼突襲肆虐,那令人發指的災害將至。姥姥心裏春風平靜,隨波逐流在片刻的清豫裏,作為一個受盲目“孝道”主宰的良家千金,她已經並不心甘情願地進入了,卻找不到眉目,真懶得費心地去勾勒任人擺布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之後的光景。姥姥胸口大紅牡丹上落下了一隻雙翅翕動的金黃的大蝴蝶,她望去時,就有了三隻同樣蹁躚的精靈對舞,她從內心感激著天韻縈懷的關切和提勵,當然,那隻是總體朦朦朧朧中的一絲不慎明朗的零星憬悟,她還不具備製造輝煌的雷暴瞬間穿透世俗的音障抵達全新的時空境界的功力,所以,不曉得此神蝶的被遣使抵達的玄奧用意,或許一是寵望、護撫危險到來前必受驚嚇的含荑偊偊的可憐的新娘的她;二是提前慰藉她命中帶定的繾綣鬱穆的卻難逃傷痕累累的苦難情心。誰都不想見到卻無法阻止潘多拉魔匣裏黑色風暴盤旋肆虐的滔天之禍的罪軛出籠,一個民族的大劫數具體一點地吊死鬼扛鍘刀——張牙舞爪地逞凶開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人人都有攤上的可能,不過,那次不幸主要是衝著可憐的孫家發作的,來自周村的無辜乘風伴喜娘和作為主角的姥姥也都難脫幹係地被裹挾了其中。


  (二)


  那天是個雙頭日子,一大早,樹頭喜鵲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看樣子應該是副好光景。本來按照炎黃蚩祖先打造、欽定的和平安康幸福法則,泱泱華夏除去少數改朝換代節骨眼上的巨變外,大礙沒有小毛病難免的世道運轉秩序,老百姓的生活寧靜和諧,波瀾不驚,似乎才更合乎常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本來黃河三角洲一隅錦秋湖上淳樸善良的老鄉們自給自足地過自己的歲月,可就像老婆婆們深重慨歎的:“天理良心啊!咱又招誰惹誰了?”好像這個世道偏偏就不是給好人安排的,都叫魔鬼摶弄壞了。那不祥之兆就發自一衣帶水的鄰舍,太平洋西側的火山噴射附帶而出的戾氣衍化的倭寇魑魅魍魎,盡管其具有不錯的人際組織和產品製造能力,但德行卻一落千丈。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的法國大思想家、“三權分立”學說的創始人孟德斯鳩這樣評價小日本:“日本人的性格是非常變態的。在歐洲人看來,日本是一個血腥變態嗜殺成性的民族。日本人頑固不化、任性作為、剛愎自用、愚昧無知,對上級奴顏卑膝,對下級凶狠殘暴。日本人動不動就殺人,動不動就自殺。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心上,更不把別人的生命放在心上。所以,日本充滿了混亂和仇殺。”那麽,這裏我也想重提我大二時一位哲學曆史學教授曾給班上同學講過的一句話:無論它怎樣花招頻施、醜態百出地蠱惑欺騙世界,任憑機關算盡,但也必將在其再次禍亂天倫人倫物倫讓太平洋又罹難不太平之後,作為嚴密封存的核廢料最終徹底被逐出人類曆史舞台,這個較早看到太陽出升的彈丸之國逃脫不了淪陷於永遠黑黯的宿命。


  沿著長期社會生活實踐經驗教訓的指示,勤勞智慧的錦秋湖漁農出於對於過去的總結提煉,對於現在的打點整合,對於未來的良好向往祝願,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價值目標追求的明顯指向性選擇,總是前車後輒、順理成章地肯定、擴大、增益、發揚他們認為積極向上,於誰都有利的事態,而刻意回避、禁忌那些常遭遇阻挫不被允許的夜走麥城、砸黑碗的情況,這樣就一以貫之地日積月累,活脫脫挺拔起了左右人們言行的亞規範化、真規範化圭臬,也就是以心理上普遍承認、練達的約定俗成的風尚形式存在生長的“理想文明言行細則”,即民俗。“北國江南”富甲一方的錦秋湖上深深浸淫於鄉村濃釅閭裏風化中的芊芊婚禮,大小講究太多,細節繁縟複雜,場麵也可伸縮施展。這不,孫家大院除了殺豬宰羊準備宴席外,還要早幾天就專門托了“家裏父母、兒女雙全”的全科人當娶親婆,去單回雙,雇花轎找喇叭匠,請拉氈主持張羅事,還得專門組成紅案幫,大廚料理創作,其他洗碗擺碟的、改刀的、摘菜的、端茶倒水上酒的,端方盤擺桌的,禮帳收錢寫單的,還有瞭望跑腿報信放鞭的,最後是撒五穀雜糧貼對聯掛喜字的等等一應俱全,主人家的地方不夠用,可暫借鄰居屋子。喜慶的迎親彩舫船隊來到後,上午就停泊在靠灘的周家碼頭西側一個鯉魚突嘴六十多米長十幾米寬的倒垂柳林立淺沚的沙洲旁,掩映了蘆葦香蒲星羅棋布的詩畫情景,便利了賓客悠閑欣賞暢快活動。那時落後的現實生態園林風采,卻也是二十一世紀一十年前後漸次興起的、刻意打造的時尚餐飲環境,沙洲灘塗上,撐篙搭篷地設酒局,用湖泥土坯和鵝卵石壘大鍋灶,虛閑貴客所坐的筵席為租借附近各戶人家正屋裏的八仙桌及配套用具的,其他老親或熟悉的街坊們則幹脆雙腿盤坐在船頭艙板,用大竹篥盛酒菜碟盤的。出客的席都是按照婚宴套菜標準一道道地上,馬虎不得,其間來讓酒磕頭的等均有適當要求。而其餘的幫忙人等則以實惠為主,都是大碗酒,大塊肉,全都堆上來,做一古腦兒吃喝。當雞鴨魚肉蝦的香味飄溢整個碼頭時,“漁農討媳婦吃酒席”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氣派,也就在暢所欲言、歡聲雷動、直抒胸臆、吆三喝五猜拳行令的粗野聒噪中瀟瀟灑灑地張揚起來了。


  孫家天井裏就臨時盤起了兩個長挑多眼大灶,請了“一溜邊河崖”最有名的烹飪大師傅來擔綱主刀掌勺。娶新媳婦是大夥俗稱的“有公事”兒,當然,這裏所謂的“公事”顯然不是無關雜姓或本姓遠房的全村大集體事,而自然是孫姓五服內外,由血緣親屬關係判斷自己“去著了的”——(該去不去,自己人前顯得不顧全大局,斤斤計較,難看;不該去去了,落尷尬白眼責備,也難看;而去了咋得體地表現自己,也有些道道的。)不大不小的一幹人等共同約定俗成的“誰家有事,一窩一塊便都虎上去”,形成的一個“小集體”公共操持辦理事情兒。錦秋湖“一溜邊河崖”人們要是看誰風風火火忙得和正事幹不完似的,就有句行話說他,叫做“你看忙得和公事樣的”,此話一來指此人太過投入,比得別人鹹菜(閑才)一塊似的,二來“公事”公辦,大夥子齊心合力,擰成一股繩,號著力氣摯辦,表明他們的小團體“一戶”——言行一致,步調合拍,團結凝聚,進而向外姓人傳達大事麵前細碎過節一筆勾銷,贏得好評、尊重,同時,針對於鄉下斷不了發生、司空見慣(因為農村和社會底層流行著這麽一句行話叫做“叫你聲二大爺,不如扇你一耳光”,由此對動輒以肢體相向淩辱、訴諸武力解決分歧的荒唐魯莽之舉的大有市場,可見一斑。尤其是兄弟們多的,自家感覺腰杆子比別人家硬,好像一塊“寇勁”使不出來似的,當我們站在高處巡視研究時,真的著實可笑可愛可鄙了!然則,那樣的市井邏輯卻是活生生的現實哲學體現。)的族群、人際不恭、動粗,再以後遇到有欺負自家人等什麽不愉快的事情時,“他們”就得仔細掂量一下此“集體言行自衛”的潛在和實際的爆發能力了。


  孫家早就以宗親叔伯的船幫為陣,以新郎(本地媳婦則出動新娘嫁船,與之捆綁)連家船為“核心”,依次左右靠攏的船幫頭挨頭,尾鄰尾,形成扇形船陣。位於孝婦河、烏河等中下遊錦秋湖“大場院”的“舢板頭“和“長馱”船身較寬大,不易搖晃,極少用竹篙和桅杆綁紮在一起。隻有來往於上下遊之間的的“溪犁船”身個較小,非得用竹篙或桅杆橫向綁紮穩固船陣不可。以便供作婚禮、酒宴使用場所。這就是連家船民婚俗最大特點的“合船會婚”。往往家族越大,參加婚禮的人越多。一旦碰到這樣的良辰吉日,不但本家族的船也不下湖去打漁了,貨也不運了,甚至隻要屬於近親和近鄰的外姓連家船,儼然也把它當作自己家族的事,都為之忙得不亦樂乎。這樣的時刻,男女老少,聚集一堂,歡聲笑語,熱鬧非凡,蔚為壯觀。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連家船民的婚禮,是一次大家族和小部落的聚會和盛宴。


  樹上麻雀機敏好奇地“唧唧喳喳”叫跳不停,孫家一枝骨人開始跑前顛後七手八腳忙活起來,借湊家什,幫著買東西、洗切菜。夥夫抱來一大堆硬柴禾,陸續添進灶膛裏慢慢燒著,老火頭軍將壽光縣造膘肥肚大殼郎豬似的硬脾氣風箱的粗杆子拉得亮堂推得猛實,“咕嗒咕嗒”地集束溜子風,狂鼠一樣奔躥,鑽進灶底爐條下一陣陣翻騰,直把個火爣燎得白藍賊灼亮旺旺的。按照宴席上菜的要求,燉了高潮時大件用的兩大鍋雞靠肉和紅燒鯉魚,放了各種調料鮮配,滿船幫大陣、碼頭院子都是香噴噴的味兒,幾根胡同都無法躲避地聞得到,禁不住讓人笑蕾乍開,樂從心來。


  楊柳成蔭,鮮花盛開,張燈結彩,歡聲笑語,喜氣洋洋。嗩呐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大夥都隱約聽見了。一股子喜慶氣氛四下裏輻射開來。街坊鄰居們一邊瞧著前門的動靜,欣喜地捕捉著渴望中的叭嗩呐吹奏聲愈發嘹亮地從蘆葦蕩裏傳來。擠在人群中,墊著腳尖看新郎迎接新娘“過門”,男女老少都樂嗬得合不攏嘴,眼角笑出淚來,有的一連聲地說著:“好,好,好!”孫老爺子坐在堂屋的正中央,白髯輕飄,手扶著圈椅,頻頻點頭,喜迎賓客。今天是梅玉蓮出嫁的日子,春上,孫老爺子托媒人到自己生意場上的周村商埠梅家提親,說那待嫁閨中的二小姐,經熱心撮合,願意嫁給孫聰為妻。於是,孫家便下了聘禮、選吉日,迎娶媳婦過門了。


  婚禮前一天,孫家派一隊年輕人撐舟溯孝婦河而上,奔了女家梅府迎運來了陪送的“櫥箱嫁妝”。沿途鼓樂吹打,抬擺嫁妝的船兒列隊行駛“亮嫁妝”,共四櫥八箱,有“墊箱鈿”、“花粉鈿”,鋪蓋、衣服、日用品一應俱全。梅府殷實商賈書香門第,二女兒的嫁妝被褥,開春就由有父母、兄弟、姐妹、子女和丈夫的“全福婦人”縫製好了,折疊時內放“子孫倉”喜錢。“子孫倉”裏放紅蛋、棗子、長生果、棉籽、甘蔗,喻早生、多生孩子、長生不老等。嫁妝貼上大紅喜字後,先擺在客堂中“晾妝”,讓來人瀏覽賞讚。


  而那迎妝講究禮節,稍不注意即會遭到女家挑剔,甚至拒絕發妝。孫家迎妝的船兒及其他大件工具都貼上了紅紙或“喜”字,迎妝後生們由媒人和一位長者帶領、陪同著,一路由喜鼓手吹奏鳴鑼至女家。挑籃放在天井裏上,杠棒和扁擔靠了柴堆、牆壁,女家不招呼,來人不得入客堂。男家迎妝要付喜鈿給女家幫忙人。如嫌少,便偷藏杠棒和扁擔,迫使男家加喜錢。而女家不發妝,男家就反過來敲鑼“催妝”。梅玉蓮的大舅舅將孫家來人迎嫁妝的情況逐一告訴了即將出嫁的姥姥,征得她同意,梅府上下人等才開始逐項發妝。孫家迎妝者全部退出門外,由大舅舅一件件鄭重其事地頒發,先馬桶,再鋪蓋,而後依次逐把發出。嫁妝忌諱講“扛”,而講“漲”,取上升之意。迎妝者不能一腳跨在門檻裏一腳跨在門檻外。若雙腳跨進門口了,女家便說你“搶嫁妝”了。領齊了嫁妝後,迎妝者開始返歸,肩挑嫁妝中途不得停歇,講究一氣嗬成,免得兩兩三三。嫁妝到了男家,男家即點旺盒、放鞭炮,將嫁妝先置於客堂,後搬入新房,由“全福人”解被攤床。男家當晚還要辦“待媒酒”,送媒人鈿。忙活了大半天,直至蓮花村孫家的新房內全都將嫁妝擺放停當,才算辦妥了“安櫃箱”。


  接下來便是主戲——迎娶要開演了。


  因為孫梅兩家相距較遠,男方送親隊伍約定於當日二更天出發,沿孝婦河搭“露水潮頭”順原“溯”流輕鬆劃行而上,娶上新媳婦,估計回返五更到站。於是,“正日子”二更天不到,行“天地福禮”,拜過“跪祖宗”,喝下請拉氈執師、鑼鼓班頭和眾轎夫的“出轎酒”後,孫家大院迎親船隊就大搖大擺敲敲打打地出征了,擔當轎船的畫舫“溪犁”溜子鼓樂前導,其他一幹喜船魚貫隨行。


  “溪犁”畫舫形體呈流線瘦駿精明、瀟灑放達,瞧上去玲瓏出挑,跑起來輕盈麻利,身輕如燕,矯健敏捷,動感十足,運刃有餘,像自由恣肆的織機橢長滑梭,兩頭尖翹,跳蚤射箭快馬加鞭,隨著執篙駕手揮臂運力席卷殘雲渾身使勁馬不停蹄的猛撐狠戳,船側翼波喧流,船頭鼓浪啪啪,一陣陣風馳電掣,衝擊突躥,利颼有力的小船已神行太保似的一溜煙消,順潮踏浪,“歘歘歘”不見了蹤影。同時,由於其船身小巧便利在窄溝小溪行駛,所以,又叫做“湖裏白鰷”、“水皮行孫”或“浪尖飛鏢”。其船身長不過四丈五尺,寬不過十二尺,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從頭到尾,有”艙頭窠”、”耳子垛”、“活攔垛”、“網垛”、“中垛”、“眠垛”、“櫃子垛”、“灶垛”、“櫥子垛”、“尾篙垛”等。垛者小隔艙也,係一垛梁壁與另一垛梁壁的間空。裏麵擺滿了隨轎船帶去的紅火禮物,主要有:梳頭包、封籠包、撐傘包、上轎包和“娘奶花彩”及一些零碎備用的小紅包;取畫舫順當平安的“壓轎船肉”。所帶請帖分請女婿隨女兒回門的“女婿帖”和請女方大舅舅探轎船的“探轎帖”。還備有一桌款待女方大舅舅的“探轎酒”。孫家派出的最強陣容能爭光攬麵子,兩個艄公、六位古樂手、四名本家人、八個身強力壯的青年轎夫,均有著“身曆百戰曾穩險勝”的迎親、酒席周濟凱旋經驗,出彩禮節、規則運刃有餘,而且還有好酒量,棒應酬,搶戲救場沒得閃失、擔憂。


  “溪犁”畫舫轎船四周裝飾了彩帶,轎艙內外張燈結彩,還有一領紅線鑲邊的蒯草席,以備新娘出門過轎船時鬧風水。“轎頂”就搭在船篷上方,為帆布和簟席的混合製作。孫家將婚期選在八月當中孝婦河大潮汛的日子。大潮汛的一大早,往往都是漲潮時分,其中厚重盼望色彩,意味著“發財水漲”,而且也有逢迎順理成章合理安排考慮,中下遊到上遊迎親,要有相當一段水程,正好搭潮而上,又隨波而回。一番在梅府人之常情、祈福納祥、有板有眼、有條不紊、繁文縟節的玩揣下來,迎親隊伍娶得新娘喜爽滿盈,春華秋實盡攬於懷,大勝而歸,轎夫們正好端端順風順水,忙憧憬,望慶雲,攄坦途,贏豪邁,五體通泰,執篙揚漿,八麵威風地“鳴炮起轎”了。


  淩晨的孫家大院裏,都是讓如揣脫兔的年輕後生和大閨女小媳婦們精神旺盛過了頭,亢奮鼓熗得睡不著覺,男的喝了點小酒子,乙醇攪合得更來了興生,女的打撲克、嗑瓜子外加小憩一陣後也頤養了猴勁,相互起言搭語拉鋸幾招後,交流氣氛也熱鬧開始了。當那河灣裏依稀傳來的提醒喜至的鞭炮聲才響過不久,轎船的影子剛駛近,而天色夢境一樣自然還看得影影綽綽時,不知誰先按照分工忙活開了的,梅府堂上就一片窸窣動彈起來。


  對麵那一隻紅布披頂,紅綢纏槳,紅帶紮篙張燈結彩的“溪犁”畫舫轎船,由兩個泥鰍艄公、八個健壯的後生子轎夫野牛樣的揮動四把遒勁利索的槳四根猛搗生風的竹篙狂蕩著,箭一樣飛快地從河麵上射過,朝女方梅家灣碼頭的新娘船幫直撲而來。此時,正是漲潮七八格時分,也就是“漲七”或”漲八”的潮流最猛之際。忙著“接炮”的女方的船幫,早已燭火通明用竹篙紮了個平穩泰然,紅線鑲邊的席子如地毯鋪卷著,單等候新郎“賊打的船”襲來——這是極具人類生衍自然象征意識的一刻,女家的溪犁船頭特意分岔個“V”形狀,猶如一雙溫柔鄉般的大腿張成納八字形。新郎家那一路奔波的紅轎船畫舫溜子就要偈勇剛毅、激情澎湃、誠心實意地尖昂船頭插進來了。但是,好事多磨,在此之前,還有一道“關口”需靠自身本事去闖。那就是轎船靠近女方船陣時,女方的親友故意不讓你轎船靠近,百般阻撓,設障羈絆,騷擾打攪,用篙槳、竹篙把新郎的轎船頂屢屢撥開。考驗孫家兩個艄公、八個轎夫的身手的時候到了。真是“好漢打不出莊”,他們幾經衝鋒突擊,渾身分不清那是濺濕的水哪是流出的汗,氣喘籲籲,心力交瘁,不過是因了女方船幫的高抬貴胳膊才勉強把轎船往那岔口裏插入搞定,好不容易啊!而轎船紮靠進來前,還必須先按“男左女右”講究,先把船靠拴女方的右邊船幫,恭候新娘的大舅舅帶著一幫好酒量的後生子同去探轎——待與媒人、家客和轎夫們進行一場簡潔友好的象征性鬥酒考察較量後,男方才算獲準問鼎“轎進門”拚搏程序。然而,梅府的男人們放行了,女人們依舊不依不饒的,即便通過鬥酒這一關後,女方船陣上有的許多親友還不輕易讓你新郎那隻“賊打的船”,把她們的心愛的寶貝女兒“偷”去,而隻有讓你能對上他們的船歌後,才準許你“轎船”進入那“正穴”。


  當這隻“賊打的船”總算“過關斬將”地挺著個尖翹高昂的頭,穩穩準準,實實在在地拓契了有如母性雙腿大張的船縫時,大家這才紛紛如釋重負地鬆緩了一下,了卻了那乘興而來的長大成人儀式的第一個節目,看到幸福祥雲終於降臨了,雙方都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彼此相悅歡心鼓舞起來!這也才算到底闖關成功,首戰告捷,允肯和放任男頭的迎親隊伍抬著花轎下得彩舫上去碼頭,直奔梅府老宅邸而去,迎接新的迎娶升級“趕考”的了。


  就這樣張揚著錦秋湖上紅事風格的孫家大院的迎親隊伍揚彩旗拂瓔珞,間隔鑼鼓一通“咚咚鏘”地敲打,東拐西叉,穿河闖蕩,從五賢祠東南陂的起鳳橋旁經過,一路輾轉至周村梅家灣碼頭停泊,他們先把裝飾一新的大紅花轎從“溪犁”畫舫上抬到二姥姥家門前轉一圈,亮了花轎。新郎胸帶紅花、胸戴大紅花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喜氣洋洋地向看熱鬧的行人作揖,揮手致意由男儐相陪一同前往欣闖“敲門”關。


  四更天,在情閎麗誼隆穠的“一把簾子”陪嫁姐妹們興高采烈的羨豔攛掇和感勢如同身受跑前顛後的親切提攜幫助下,姥姥遵從風俗“要眼”於石榴、玫瑰、紫蓼花、粉荷等十二種植物的花葉溫和奇馥的湯水裏沐浴畢了。接著,又按照老人們的叮嚀吩咐吃下了一對煮熱的紅皮雞蛋。早幾天即行妥了用綢線將姑娘臉上的汗毛絞掉的“開臉”禮,真乃:“毛頭姑娘十八轉,臨上轎還要變一變”。姥姥發髻上滿簪花朵,頭上遮以麵紅,謂“上頭”了。於眾女簇擁著佇立繡床邊,睞眸睽睽之下,她羞澀地紅著臉,眼中澄波盈瀅,頰如芙蓉,灼灼汽燈光芒裏,更像一朵含苞欲放鮮嫩欲滴的花蕊。


  新娘上轎前還需行“安鳳”禮,梅老爺也已比照舊規矩請好了一位“正裝梳妝大馬”和一位“代步梳妝大馬”,專侍替梅玉蓮梳鳳髻,戴鳳冠。梅玉蓮一派雍容典雅、端莊淑麗,嫻靜地坐在梳妝台前,但將為人妻的她爛漫矜持的內心卻很是羞澀推諉,服服貼貼地聽從著長者的安排,粘粘地躲在閨房不肯出門。在家裏老人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卵翼精護關注、愛撫把持下,那“成人出閣”命定的角色說著道著的就如秋湖朗月婆娑著來在了姥姥的青春悸動中,可想著出嫁容易,暫時揖遠手足血脈卻相當難,牛依韁繩歸槽棚,狗不嫌貧戀門庭,一輩子走不出老窩子啊,姥姥她難舍爹生娘養跪乳情!

  此刻,梅府中的鬧喜女眷都這樣盼著:如果能看到幼稚可愛老實過了頭的夯新郎被“修理”得抓耳撓腮像熱鍋上的螞蟻就開了眼界了,也算是護嫁擋駕成功!


  梅府的親戚族人上上下下“一窩一塊”的懷揣了玲瓏玉兔的婦女幼童們心情像年五更裏似的,安晏之下難掩亢奮,寂寞之中酴醾漵流醞釀發酵,當然,嚴陣以待的她們是絕對不會輕易放迎親隊伍挺進入院落的。


  新娘這方的船家女和她的女伴們,自然成了人們矚目的一道風景線。大凡這些“明天將要成為別人的新娘”的姑娘,平時和和樂樂,憨憨厚厚,樸樸實實的。女伴怎麽愁,她們也跟著怎麽愁,怎麽樂也跟著怎麽樂。有心眼有誌氣的,平時明裏比織網,比洗燙,比撐篙搖櫓,比對船歌,比服侍孝敬公婆爹媽。單就比洗船,不把你好端端的一層杉木板洗出條紋,洗出柴毛來,哪兒肯放你過?其實這差不多全是暗暗較量,真實用意卻是讓自己的心上人或夢中人看個明白她們是能幹的。而到了這臨嫁前,又都怕女伴從此告別少女的人生階段,投向的是未知的男人懷抱,而驟然惜別地圍聚過來,盡管將要做新娘的女伴,已經有專門的“伴嫁嫂”也就是“娘奶”在幫助她梳頭,其間做她的哥哥或者弟弟還前來象征性地給她梳三下頭發,絞采孔毛,抹油穿衣的,可她們還是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百般繾綣戀戀不舍地著意要把自己的女伴打扮成普天下最最漂亮的陽春三月美鮮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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