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日寅時整,是薛盈雷打不動的起身時間,作為汴京小有名氣的瓠羹店店主,她必須提早準備好食材。
薛家瓠羹店門口長年擺著一鍋老湯,是用羊腿肉加草果、茴香熬製而成的。薛盈雇來的幫廚兼行菜沈瑤比她起的更早,已經將老湯再次加熱燒開了,奶白色的湯汁翻滾,羊肉特有的香味撲麵而來。
沈瑤見薛盈起身,忙上前道:“薛娘子,湯中的浮沫我剛才已經撇去了,羊肉、嫩瓠子和蔥白也洗淨切好了,就等您下廚了。”
“真是辛苦你了。”薛盈很慶幸收了沈瑤這樣一個徒弟,別看老實話不多,可勤奮好學,是她不可或缺的幫手。
為了方便幹活兒,薛盈一向打扮得很利落,頭挽高髻,身著淡紫色緊袖寬領衫,越發顯得麵色瑩白如玉,身材高挑勻稱。
薛盈開始烤製胡餅。將事先準備好的老麵取出來,待起發後,混上新和好的麵等到再次起發,然後將麵團揪成大小適中的劑子,用麵杖碾開後刷上菜籽油、花椒粉和鹽,又粘上一層密密的芝麻,麵粉的清香與芝麻的油香混在一起,讓人期待它入爐烤製好的樣子。
薛家瓠羹店位於禦街南側,臨近州橋碼頭,是汴京城不折不扣的黃金地段。都人一向起得早,這個時候,趕早做生意的商販和工匠們都已經出門了。
薛家瓠羹店也迎來了第一批客人,這些人多半是回頭客。“沈娘子,像往常一樣來一碗瓠羹加胡餅。”一位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道。
“好嘞。”沈瑤忙招呼客人入內就座。這邊薛盈也開始烹製瓠羹。起鍋加少許菜籽油,將剛才準備好的蔥段、瓠子和羊肉片下鍋加醋翻炒,斷生後倒入大鍋內的羊肉湯,熬製多年的老湯已經足夠鮮美,出鍋前隻需要撒一點點鹽和胡椒粉就可以了。
等到食物端上來,那中年商賈想是餓極了,也顧不上燙,拿起湯匙便開始喝湯,他不由眯起了眼:果然還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湯頭鮮美,又絲毫沒有膻氣,在寒冷的早晨喝上一口,頓時覺得五髒六腑都熨帖起來。
他隨口嚐了一片羊肉,已經煮得很爛了,入口即化,而瓠子清爽脆嫩,又咬了一口胡餅,混著芝麻的外皮又香又脆,裏層軟嫩紮實,與瓠羹簡直是絕配。
風卷殘雲間,中年商賈便把麵前的食物一掃而光。他滿意地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笑問薛盈道:“薛娘子,我也算是這裏的老主顧了。你家的瓠羹真是絕了,我回去讓賤內仿做,卻總是差了點味道。你能告訴我有什麽訣竅嗎?”
薛慕一麵忙著處理羊骨,一麵笑道:“是羊肉的原因,我家瓠羹店選用的是河西羊,吃當地的沙蔥,自然而然解了膻氣。”
中年商賈又問:“我嚐著這湯頭味道也很好呢,是有另加什麽調料嗎?”
坊間有特色的食鋪都有自己的配方,一向是秘而不宣的,他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沈瑤暗自皺眉,剛要上前說些什麽,卻見薛盈已經麻利地給他添了些湯,笑笑道:“這瓠羹家裏做起來確實麻煩,客官要是想吃,隨時過來就可以,我會給您加料的。”
中年商賈見薛盈這樣一個年輕俏麗娘子對自己溫言軟語,當下也顧不得尋根究底,笑笑道:“薛娘子好口才,怪不得生意這麽紅火。”言罷便埋頭喝湯了。
這時店裏的客人已經快坐滿了。一位身著狹身短衣的青年男子領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走入店內,猶豫著問道:“貴店除了賣瓠羹,還有別的便宜點的吃食嗎?”
沈瑤看他的打扮,八成是賣苦力的勞工,忙道:“還有血粉羹,一碗隻需十五文錢,配胡餅吃最好,客官要不要嚐一嚐?”
青年男子遲疑片刻道:“那就給我們來二張胡餅,一碗血粉羹。”
國朝疆域不及前代遼闊,優良的牧場大都歸契丹和夏國所有,羊肉主要靠進口。偏偏本朝家法:飲食不貴異味,禦廚隻用羊肉。上有所好,下必趨之,一時間京城食羊成風,羊肉價錢高達700文一斤,而此時縣尉的俸祿每月才七千七百文,剛剛夠買十一斤羊肉。
而對於平民百姓來說,羊肉更是奢侈品,隻有逢年過節才會買一點打牙祭。薛盈為了招攬平民顧客,也兼賣價格低廉的血粉羹。
薛盈聽見沈瑤的招呼,把提前煮熟的羊血和粉絲放在碗裏,澆上大鍋裏煮得滾燙的羊湯,加入適量的鹽、醋、胡椒粉、蒜泥和芫荽,羊血暗紅、粉絲晶瑩、蒜泥潔白,芫荽青碧,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羊湯的鮮香飄入鼻子,青年男子覺得自己更餓了,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湯,隻覺得又鮮又辣,格外有滋味,又夾起羊血粉條嚐了嚐,羊血又滑又嫩,粉條紮實筋道。他很快吃得停不下筷子。
“爹爹。”做在一旁的男童急了:“我也要吃。”
青年男子帶著歉意看了兒子一眼,用小碗給他分了一點羹,又塞給他一張胡餅,笑著囑咐道:“很燙的,你慢點吃。”
男童卻顧不上許多,急急地喝了一口湯,被燙得直哈氣,眼睛卻亮了起來:“這羹真好吃。”
青年男子正在大口吃著胡餅,顧不上和兒子交談,受到爹爹的感染,男童的吃相也越來越不收斂,開始大口吞咽起來,不出片刻,那碗血粉羹已是快見了底。
“爹爹,我還要吃一碗。”男童擦擦嘴巴道。
青年男子歎了口氣,把自己的碗推給兒子道:“買兩碗羹太浪費了,我的給你吃吧。”
薛盈見狀向沈瑤使了個眼色,她悄悄走過去道:“客官,我再給您添點湯吧。”
沈瑤將碗交給薛盈,她除了加湯之外,還添了足量的羊血和粉條。接過滿滿一碗血粉羹,青年男子真的有些感動了:“娘子真厚道,多謝了。”
薛盈笑笑道:“這不值什麽,客官要是覺得滿意,回頭再來捧場就是了。”
送走了第一批客人,已是寅時二刻了。上早朝的官員們也騎馬趕了過來。這些常參官們必須五更天便去上朝,等到辰牌才能散朝回家,為了防止餓肚子,他們一般都是在上朝的路上吃早飯的。
此時天還未亮,禦街兩旁燈火通明。翰林學士兼權知開封府李維和侍禦史知雜事劉景年騎著高頭大馬並駕而來。
劉景年和李維在薛家瓠羹店門下翻身下馬,劉景年走上前笑對沈瑤道:“娘子,和往常一樣來兩張白肉胡餅。”
薛盈注意到此人自半月前在店裏吃了一碗瓠羹後,已經連續好幾天在這裏買早點了,她不敢怠慢,忙將兩張剛出爐的胡餅從中間切開,塞入準備好的熟羊肉,又灑上特製的花椒鹽。
緊接著,薛盈又從灶旁一個大瓷罐裏取出自己的一大法寶——芥辣瓜兒。
芥辣瓜兒的做法很簡單:把芥菜子碾細放到碗裏,用溫水調勻,再用細沙過濾掉雜質,加少許醋來調味,簡易版的芥末醬便做成了,拿來醃漬黃瓜最是爽口。
剛取出的芥辣瓜兒晶瑩透亮,帶著芥末特有的香氣,薛盈把芥辣瓜兒切成細絲塞進胡餅裏,一張葷素搭配的白肉胡餅便做好了。
劉景年接過胡餅咬了一口,羊肉片切得飛薄,灑上粒粒分明的花椒鹽,嚼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再配上鮮辣爽脆的芥辣瓜兒和酥香的餅皮,這味道簡直絕了。
劉景年招呼同行的李維道:“子京,你要不要嚐一嚐這白肉胡餅,味道真的好極了。”
李維皺眉敬謝不敏:“我在家中已經用了朝食了”
劉景年知道他的秉性,當下也不多客氣,因趕時間也顧不上坐,便站在灶台旁開始大快朵頤。
李維無意間瞥向薛盈,倒是一位長相清秀的年輕娘子,正在灶旁熟練地切肉、舀湯、製餅,一套動作彷佛行雲流水,絲毫不見慌亂。而自己和劉景年身後食客漸漸聚攏,已經排起了長隊。
想是年輕婦人當街賣羹比較少見,所以眾人才格外捧場吧。李維暗想。
誰知那小娘子抬頭衝她一笑:“閣下不嚐嚐這白肉胡餅的滋味嗎?薛家瓠羹店開了快十年了,在街坊鄰裏中一向有口碑,我們的食材都很新鮮幹淨呢。”
薛盈手腳不停忙活了半天,額頭都冒出細汗,粉麵白裏透紅,不同於時下女子流行的瘦弱體態,倒有一種難得的健康美。特別是剛才抬頭那一笑,明媚盡顯,隱隱如美玉光華。
李維愣了一下方道:“不必了,我一向不吃外麵的東西。”
薛盈不由留意看了他一眼,身著紫色雲錦公服,頭戴六梁冠,身形高頎,一雙眸子異常清冷,岩岩若崖上的一顆孤鬆。她暗暗揣度:此人年紀輕輕衣紫袍,身居高位,可見絕非等閑人物。
不過有句話實在不吐不快,薛盈好奇問道:“汴京城有七十二家正店,八百家腳店,還有數不清的特色食鋪,閣下不吃坊間的食物,得錯過多少美食呀?”
李維淡淡道:“這世上有人耽於口腹之欲,有人卻誌不在此,本也沒什麽奇怪的。”
薛盈無話可說了,暗暗腹誹:此人還真是不近人情。她繼續專心做吃食,血粉羹出鍋前要加大量的醋,偏偏那瓶醋就在李維那邊,她伸手去拿,一不留神碰到他的袖子,醋灑了出來,李維的衣袖上也濺上了一些。
薛盈吃了一驚,也顧不得許多,忙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靠前要給他擦拭。
李維長到二十六歲,還從來沒跟年輕女子這樣近距離接觸過,臉微微紅了起來,忙抽身避開,皺眉道:“娘子這是做什麽,男女授受不親,市井女子果然無禮。”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了,歡迎大家來捧場。
1.本文的食物大多出自兩宋,改良版會特別標明。參考書目:《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夢梁錄》《西湖老人繁盛錄》《吳氏中饋錄》《蟹譜》《山家清供》《飲膳正要》《玉食批》《宋宴》《宋朝飯局》《食在宋朝》
2.關於瓠羹的做法,留存於世的宋代食譜都無記載。倒是元朝《飲膳正要》裏提到的做法與本文敘述的相似,就是多加了麵條。作者考慮到畢竟是羹湯,所以就把麵條去掉了。反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瓠羹是葷的,否則《東京夢話錄》也不會提到:瓠羹店門口坐一小兒,叫“饒骨頭”。
3.好了好了不廢話了,大家開心看文,說到吃的我就是個話癆。^_^
接檔文《金陵小食光》求收藏,文案如下:
《金陵小食光》文案
火肉調羹美,丹桂燒鴨香。
鱸肥蟹可持,麥熟餅堪嚐。
作為金陵醉仙樓老板的獨生女,蘇青每日當壚買酒,生活還是很滋潤的,直到爹爹收留了來曆不明的窮秀才方陸。
本著人盡其用的原則,爹爹禮聘方陸為西席教女讀書。這位先生當真十分嚴厲,四書背不熟,罰站;大字寫不好,打手心。憐香惜玉?對不起他不會。
後來方陸考中探花,短短幾年身居高位,蘇青內心雀躍:終於可以解脫了!誰知方陸日日來醉仙樓買燒鴨。
蘇青忍不住道:先生這麽愛吃燒鴨,學生可以多孝敬先生幾隻,不必日日往來奔波。
一向嚴正的方陸臉忽然紅了:傻瓜,我隻是願意每天都見到你。
食用指南:
1.美食文,大量明代南京美食出沒。2.架空勿考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