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睦禾長公主與沈澈相視而立。


  她的眼角還帶著些紅, 方才沈澈來時,秦嫿已經走遠,堪堪隻露出半個肩頭在稀疏的樹葉間晃動。


  沈澈瞧著她的眼, 溫聲道:“表妹可是身子不適?”


  “沒。”睦禾長公主下意識作答, 本想一吐而快的念頭也隨之被壓製。


  她沒有忘記沈澈與秦嫿的關係, 也沒有忘記, 秦嫿墜崖之事傳入世子府時, 風度翩翩的沈澈頭一回露出的修羅模樣。


  那時也如此刻,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頭。


  長公主府上的婢女前來稟報時,她剛與傅時珣下完棋出宮, 小廚房裏的廚子做了份三鮮魚圓湯, 她懶散的靠在貴妃榻上,捏著勺子細細攪著。


  婢女還笑著開口:“如今那姑娘墜崖,等再過上幾月,王爺定會忘記她的。”


  睦禾長公主嗤笑著,神色倦怠:“無妨, 阿珣忘不掉本宮也不在意, 隻要能得到他。”


  “本宮自小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她指尖捏著勺柄, 眼中劃過一絲譏諷,“若是得不到, 那本宮便毀了。”


  婢女驚詫,對方是攝政王,又如何能說毀就毀。


  睦禾長公主掃她一眼, 像是能看出她的想法般:“他最在意的除了秦嫿便是傅皇後,眼下秦嫿沒了,不還有傅皇後, 再不濟,還有閩西那邊,我就不信他都能無動於衷。”


  話音剛落,沈澈忽然破門而入。


  他素日最喜月白,今日卻一反常態的穿玄色直綴,沈澈逆著光,麵容陰暗,領口的暗金波紋反光,襯的他整個人氣場極低,甚至還隱隱透出幾分暴怒。


  睦禾長公主腦子一陣混沌,她全然忘記了自己方才說的話,放下勺子直起身:“澈表哥?你怎麽……”


  她語氣詫異,沈澈腳步生風,臨到她跟前忽然抬手揪住睦禾長公主的衣領,拳頭抵著她的喉嚨往柱子上撞。


  睦禾長公主後背生疼,顫抖去扯沈澈的袖口:“表哥,是我啊。”


  “剛才你說什麽?”沈澈眼底猩紅,咬著牙齒吼:“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


  剛才那件事,睦禾長公主哪裏敢再說一次,她忽然噤聲,瑟瑟發抖。


  那日最後還是由沈太後出麵平息,緩和了兩人的關係。


  今日再見,是起爭執後的第一次相見,沈澈還是當初那個模樣,但睦禾長公主心中仍舊存留著對他的畏懼。


  沈澈見她不願說,神色疏離的點頭道:“既如此,我先走一步。”


  “澈表哥。”


  睦禾長公主輕聲喚,她見沈澈看過來,輕輕笑了聲:“下月的寺會,和我一起去吧?”


  沈澈點頭:“那到時我與表妹一起。”


  話畢,他轉身離開。


  如今邊防圖在皇帝手中,趙國太後與沈太後許久未有聯絡,看來是想要先將這事情壓一壓,皇帝剛上位,子女稀少,除了幾個年幼的公主,東宮太子未出生,一切都還沒有定數。


  沈澈願意同她既往不咎,那定是沈國公那邊給他撂了話。


  睦禾長公主盯著他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口氣。


  宴席還沒結束,沈澈就率先離開。


  傍晚從外頭回來,小廝跟著他進了主院。


  “世子爺今日見到那位秦家姑娘了?”小廝接過他手中的東西,輕聲問。


  提起秦家幼女,沈澈手指一頓:“沒有。”


  小廝歎息:“我上回聽馬場養馬的侍衛說,那位姑娘的背影與世子妃有幾分相似呢。”


  沈澈抽腰帶的動作停下,回頭看他一眼:“去備些熱水來吧。”


  見他不欲多言,小廝也下意識的悄悄離開。


  屋子裏冷冷清清的。


  今日在永昌侯府遇見睦禾長公主前,他其實就已經聽見有個姑娘言語犀利的指責她,距離有些遠,沈澈隻能聽得見聲音,並未看見臉。


  那姑娘嗓音清亮,帶著絲絲稚氣,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睦禾長公主說不出話來。


  有點像秦嫿,但是秦嫿卻沒有她那樣敢說的底氣。


  沈澈站在原地聽了好一陣,直到最後那人揚聲喚秦夫人阿娘,他才知道說話的是秦家那位剛尋回來的幼女。


  聽她倒打一耙的告狀,沈澈忍不住生了笑意。


  距離上回發自內心的笑,還是秦嫿在時。


  等秦家人走遠,沈澈才慢慢走過去。


  他的餘光掃過身影消失的角落,少女脆生生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


  沈澈沒敢去看那女子。


  是因為他愛一個人,用那個人找了個替身,可他還是像從前一樣,連替身都沒有保護好。


  窗戶外風聲陣陣。


  沈澈捏著溫熱杯盞,飲下一口,眸子裏翻滾著複雜情緒。


  緩慢閉上眼,喉結上下滾動。


  小廝剛在淨房備好熱水,就聽見主屋的門發出劇烈的響動,回頭去看,隻見沈澈神色不明的往出走。


  “世子爺,天色已晚您去哪兒?”


  背後的聲音越來越遠,沈澈翻身上馬那一刻,他麻痹自己,隻是想去看看那個跟秦錦書有同樣背影的姑娘。


  沈澈坐在馬背上,遙遙看著宰相府門口與他正對停著的馬車。


  秦家女眷前去赴宴剛回府,院子裏的丫鬟婆子一水溜的從門內湧出,立在兩側小心候著。


  沈澈輕笑,這般大的陣勢京中也隻此一家了。


  車簾被婆子掀開,秦夫人率先下馬車,撐著丫鬟的手穩穩落地,她放下裙擺回頭道:“嫿兒,下來吧。”


  嫿兒?是秦嫿嗎。


  沈澈心頭一顫,捏著韁繩的手指無意識的收緊。


  他目光灼灼,緊緊盯著那馬車,不多時,漆黑車廂內忽然探出一個腦袋,繁複發髻上的步搖流蘇來回晃動,她低垂著眼瞼去握秦夫人的手,隻露出了半側臉頰。


  宰相府門梁上的燈籠泛著昏黃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有種朦朧感。


  這一幕美的驚心動魄,沈澈看清秦嫿的臉,下意識閉上了眼。


  他心底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再睜眼去看,秦嫿已經立在秦夫人身側,正抬手捋著領子。袖口滑落一小截,細嫩的腕子上套著羊脂玉鐲,襯得皮膚白如雪。


  沈澈親眼看見她被秦夫人牽著手入了院子,刻意壓製的呼吸才慢慢變得粗重起來。


  那日秦嫿墜崖的消息傳回來,他正蹲在書房裏間翻找邊防圖。


  打開盒子的那瞬,牛皮紙中卷著本書卷。


  看清楚後,沈澈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這是何人所為,他靜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想過秦嫿必定會為傅時珣做些什麽。


  但沒想到來的這樣快。


  這邊防圖在誰手中他從來都不在意,就如同將來的國公之位,他也並未放在心上。


  他能接受秦嫿心中有別人,也能接受被背叛。


  沈澈剛想明白他對秦嫿究竟是何種感情,小廝就進門稟報秦嫿之事。


  沒能護好秦嫿的內疚連帶著當年秦錦書難產的怨恨統統爆發,他第一時間就想到是長公主。


  可沒想到,當真是她。


  後來父親施壓,沈澈不得不斬斷與秦嫿有關的這一切。


  他隻能祈求,來生不要再遇見了。


  眼下看見秦嫿還好好的活著,那就夠了。


  反正,反正他連自己心愛之人都保護不好,更何況秦嫿。


  沈澈收攏思緒,忍住心口的抽痛,他調轉馬頭策馬離開。


  秦嫿回到攬月閣已是精疲力竭。


  她軟軟的倒在榻上,單手支著下巴出神。


  從被找回來後,秦嫿甚少刻意去回想過去記不起來的事情。


  尤其這段時間她遇見的這每一個人,都在告訴她,她並不是在豫陽被秦讓救下這麽簡單。


  攝政王、楚垚表哥、胡二公子、還有今日的睦禾長公主,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秦嫿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她不想知道過去是否美好,她隻想活在當下。


  寶珠前去為她準備夜宵,屋子裏一片安靜。


  架子上的火苗飄曳,秦嫿歪著頭看,沒一會兒她漸漸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


  秦嫿睡得並不踏實。


  她好像正在做很奇怪的夢,夢裏她看見自己靠在一個陌生女子的肩頭。


  那女子五官太豔,一顰一笑都風情萬種。


  她伸手點點自己的額角,笑著道:“那你日後要嫁人,姐姐不得給你備些嫁妝。”


  “我才不要。”秦嫿抱住她的胳膊,“等姐姐成了高門夫人,就把我贖出去,然後我要行走江湖,行俠仗義。”


  秦嫿在夢中擰起眉頭,這個人是誰,她為什麽會跟自己的關係這樣親密。


  她仔細回想,又聽見自己說:“姐姐,你說趙公子……”


  “姑娘,姑娘?”寶珠蹲在貴妃榻旁,輕輕晃動秦嫿的肩膀。


  秦嫿猛地從夢境中抽離出來,她喘著氣倏地起身,心髒劇烈的跳動著,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女子驚豔的笑。


  這小段夢裏,最後她似乎聽見趙公子這個人。


  趙公子又是何人。


  秦嫿咬牙努力在記憶中搜尋,霎時間頭痛欲裂,她蜷縮起雙腿抱住腦袋低聲痛呼。


  “姑娘。”寶珠嚇得兩手哆嗦,手忙腳亂的給秦嫿又是順後背又是倒水。


  秦讓從門外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他幾步過來攬住秦嫿的肩膀,焦灼擰眉:“這是怎麽了?”


  “哥哥,頭疼,嫿兒頭疼。”秦嫿用力拽住秦讓的衣角,眼角已經濕潤一片。


  秦讓伸手替她按著太陽穴,柔聲道:“是不是又想之前的事情了,別想了,放鬆下來。”


  “哥哥。”


  秦嫿鬆口氣,將臉伏在他的肩膀上,怕忘了方才的夢,閉著眼睛連忙說:“我做夢了,夢裏麵有我和一個姐姐。”


  “嗯,是個什麽樣的姐姐?”秦讓循循善誘。


  秦嫿回想:“她長得特別美,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好看的人,就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仙女一樣。她穿了一件水紅紗衣,眉間還有金色的花鈿。”


  秦讓的動作停下,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


  秦錦繡。


  紅樓的頭牌。


  作者有話要說:澈澈子:我大概是第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二了(?


  別急,澈澈子還沒領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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