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走馬燈
黃琦閉著眼,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意識也漸漸模糊。
漸漸的,黑暗中透出一絲光明,黃琦仿佛溺水之人,拚了命的去抓住那根稻草,他抓住了,撥開了眼前的光明,卻看見爹娘在微笑的看著他……
黃琦出生在徐州城旁十七八裏的一個小村落裏,村子沒有多少人家兒。
黃琦的祖上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有十來畝田地,本該富足的日子,卻因為大明朝的建立,成了泡影。
元朝末年,朱洪武起兵,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兩個對手,一個是陳友諒,一個是張士誠。
明太祖先滅陳友諒,後擒張士誠,端的是厲害無比。
明太祖勸張士誠投降,張士誠卻死也不降,還罵了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一怒之下將張士誠活生生的燒死,挫骨揚灰。
而後,太祖趕走了病入膏肓的大元,定國號為明。
百姓以為盼來了好日子,黃琦的祖上也是如此認為,隻是萬萬沒想到,太祖皇帝因江浙一帶曾支持張士誠,而在江浙定下比其他地方高出幾倍的賦稅,這樣讓本就拮據的家庭,更是苦不堪言。
時間一晃,到了黃琦這一輩,為了孩子能有個好的未來,黃琦的父母決定讓黃琦讀書,不僅是為了黃琦的未來,也是為了黃琦能中個秀才,家裏好少些賦稅。
兩口子供著一個孩子讀書,日子過得越發的緊巴。
不論生活如何,至少爹娘舍不得黃琦吃苦頭,但凡有好東西,都會給黃琦,父親也不讓他下地幹活,還經常和鄉裏說什麽“我兒子以後是秀才,怎麽能做下等人做的事”,黃琦拗不過,隻能繼續讀書。
黃琦七歲的時候,家裏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黃家又添了個小子,本該高興的父親,卻有些愁眉苦臉,黃琦不明白,黃家香火鼎盛,難道不好嗎?
其實也不難理解黃琦父親的感受,正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家裏已經有一個光吃飯,不幹活的了,如今又多了一個,日子更是難過了。
每日裏,父親都會工作很久,早上忙完了地裏的農活,下午就出去打些短工,母親則幫著別人做些女紅,貼補家用,年幼的黃琦偶爾幫著照顧弟弟,好在兩個孩子非常懂事,這是黃家兩口子唯一慶幸的……
日子就這麽慢慢的熬著過,也看不到個頭,家裏以為黃琦考中了童生之後,就會好過一些,可那也隻是想想罷了。
前年,母親因過度勞累病倒了,父親也經常嘔血,一直熬到如今,老兩口身子愈發的差了,才去請了大夫。
大夫來了,倒是瞧出了什麽病,可是卻無法去治,倒不是因為病治不了,而是他家根本就沒錢抓藥。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乘著兄弟倆睡著了,流著淚燒掉了大夫開的藥方。
隔了一天,父母騙黃琦兄弟二人,說是去城裏抓藥,其實他們進了城,將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又找鄉裏拆借了一些,勉強湊了些錢,給黃琦說了門親事。
女方本家姓楊,女兒與黃琦差不多大,隻是家裏也窮的可以,爹娘沒辦法,本想將閨女賣了,可是又舍不得,若是留在家裏,確是在禍害其他人,正巧黃家提親,楊家就象征性的收了些彩禮,將婚事定了。
黃琦成親那天,沒有高頭大馬,沒有八抬大轎,酒席,賓客什麽的都沒有,隻有新人身上穿的用紅布東拚西湊來的紅衣裳,寒酸的讓人落淚。
可是黃琦已經知足了,至少那天以後,自己就有家了。
那天,黃琦這個文弱書生,硬是背著楊瀾走了五裏多的路,將她背回了家,黃絡留在一旁跟著,幾次想要幫忙,卻都被黃琦推開。
新媳婦的到來,並沒有給家裏帶來多少的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爹娘走了……爹娘死的那天,黃琦沒有哭,隻是覺得愧疚,老兩口為自己和弟弟辛苦了一輩子,現在走了,自己和弟弟卻連棺材都給不起,記得自己當年和年幼的黃絡說過。
“以後我要當大官,讓你和爹娘過上好日子!”
那時的黃絡留著青鼻涕,崇拜的看著自己,現如今再想起來,卻是說不出的諷刺,十年的寒窗苦讀,沒有換來優越的生活,隻換來了還不清的債。
黃琦和黃絡將爹娘埋在了後山,就用破席子裹了裹,沒有棺材,沒有香燭紙馬,什麽都沒有……
楊瀾嫁過來後,非常賢惠,一直任勞任怨的照顧著這個家,她也不嫌棄家裏窮,一心一意的想把日子過好,公婆死後,她每日在家伺候著黃琦,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黃絡則出去幹農活,黃琦依舊在家讀著書。
每次黃琦想要幫著家裏做事的時候,弟弟總會說“俺哥是要當大官的人,這種下等人做的活計,俺哥怎麽能做?”
黃絡的語氣與當年的父親幾乎一模一樣。
黃琦與楊瀾沒有敢要孩子,不是黃琦不孝,不想傳宗接代,而是怎麽也不能再給黃絡和楊瀾添加負擔了。
黃琦與楊瀾成親快有兩年了,這兩年來,債主子每隔幾天就會過來一次,家裏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
永樂十三年春,黃琦作了個決定,他想要去南京城考個秀才,若是考上了,家裏的賦稅就可以免了,至少可以讓黃絡輕鬆一些。
於是,他找來楊瀾商量,可是商量來商量去,都不成,家裏麵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錢讓他去趕考。
最後,兩口子無法,決定把田地賣了一些,好讓黃琦有盤纏去考試,黃琦的本意是賣了三畝,留十畝,這樣就算考不上,家裏好歹也有個後路。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楊瀾最後和黃絡商量了一下,直接將家裏的田地賣了十畝,隻餘下三畝。
黃琦心中百感交集的拿著錢上路了……
過了一個半月,考試結果出來了,黃琦再次落榜。
黃琦現在有些不想回家,隻因為自己回去了,確實無法麵對黃絡和楊瀾,隻得在南京城附近遊蕩。
黃琦還記得,就是在那段日子,自己結識了何彪。
那時候的何彪,還是和漕幫的青皮,整日裏不做正事,以收賬為生,撈不到錢不說,還得罪了不少的仇家。
黃琦考試落榜,不敢回家麵對妻子和弟弟,於是隻得在南京城附近遊蕩,他也沒個目的,走到哪算哪。
那一日,他在城郊坐著休息,突然聽到一陣喊殺聲,他有些怕了,趕忙躲到草叢中。
隻見三四個男人光著膀子,渾身刺青,提著砍刀追殺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好像練過些功夫,可惜寡不敵眾,而且他們拿著刀,年輕人卻是赤手空拳。
年輕人跑了一陣,見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回身劈頭蓋臉就是一掌,將其中一人打翻在地,可惜卻被另一個拿刀的漢子砍在了右胳膊,他愣了一下。
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另外兩個漢子揮刀就砍,他躲閃不及,被他們圍著一通亂刀。
看他們揮刀雖亂,卻砍得頗有章法,刀刀避開年輕人的要害,隻砍不捅,因此年輕人看著挺慘,但大都隻是些皮外傷。
那幾個人砍了一陣,解了氣,方才罷手,隻是走時,都向著年輕人唾了口吐沫。
黃琦見他們走遠,才敢從草叢裏出來。
黃琦本不想管這閑事,隻是怕年輕人萬一死在這裏,官府查下來,自己也免不了一堆麻煩,於是隻能上前。
年輕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黃琦上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他鼻息平穩,隻是昏了過去。
黃琦又仔細一看,此人不就是自己兒時的玩伴何彪嗎?
隻是何彪幼時與黃琦光著屁股一起長大,後來迫於生計,遠走他鄉,如今卻是在這裏相遇了。
黃琦舒了口氣,趕忙到草叢裏找來了艾草,放在口中嚼碎了,塗抹在何彪的傷口。
何彪也許是被痛醒了,微微睜開了眼,看見麵前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再給自己包紮傷口。
“可是先生救我?”
黃琦皺了皺眉頭。
“別動!我在幫你包紮,你忍著點!他們為什麽追殺你?”
“多謝先生。我叫何彪,是漕幫的幫眾,不是什麽時候得罪了南京的什麽人,著了道……”
何彪卻是沒認出黃琦。
黃琦歎了口氣。
“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何彪有些驚訝。
“還是不勞煩先生,要是我仇家看見你和我在一起,隻怕……”
黃琦雖有心不管他,可是看何彪的樣子也知道他自己走不得,不如好人做到底。
“別說了!我送你回去。”
何彪拗不過他,隻能聽他的,但心底卻是對黃琦佩服的緊,一是因為黃琦也是個硬氣的人,二來何彪自己不識字,向來尊敬讀書人。
黃琦將何彪送回了家,二人方才相認,在屋子裏聊了一宿,聊起這些年的經曆,皆是唏噓不已。
直至次日天明,二人斬雞頭,燒黃紙結為異姓兄弟。
黃琦在何彪家裏住了幾日,終究是想開了,決定回家繼續讀書,以後再考功名,於是辭別了何彪,回了徐州。
剛到徐州,黃琦思念妻子,也顧不上休息,直接出了城,趕奔自己的家。
黃琦回到了家,卻見妻子和弟弟都不在家,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