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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晚上出去吃飯時,寧瀾的耳朵還在發燙。


  陸嘯川和方羽都開了車,隋懿也有車,坐七個人綽綽有餘。


  方羽原本還在吐槽隋懿,蠻橫地不讓他加入,然而他的車後座空間最大,為了婆婆坐得舒服,隻好先閉上嘴。


  去的是市中心的望江樓。寧瀾一門心思要給方羽做酸菜魚,跑去前台問能不能借廚房一用,被方羽拽回來:“哎呀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天哥哥是帶你來享受的!”


  寧瀾囧:“我比你大。”


  方羽回捏他的臉,硬給他掰出一個笑容:“再大也是我的寶貝兒。”


  隋懿聽見他們的對話,偶然想起寧瀾曾經對他說的:“你也比我大啊,能不能對我好一點。”


  寧瀾甚少對他服軟,說這話時算一次。可惜他那時候不知道寧瀾真正想要的是什麽,聽出了他的委屈,卻沒有察覺他隱忍的痛苦。


  七個人湊了個小圓桌,寧瀾左邊是張婆婆,右邊的位置本來是方羽的,他不過去了趟洗手間,座位就易主了。


  席間,方羽氣哼哼地對搶了他座位的隋懿道:“這兒滿桌的菜,你知道瀾瀾最愛吃什麽嗎?”


  隋懿被問住了,寧瀾從未在他跟前表現過明顯的喜好。他虛心求教:“不知道,是什麽?”


  方羽用筷子指了指一堆大菜中間最不起眼的那盤綠色蔬菜:“他愛吃四季豆的豆。”


  隋懿盯那盤菜看了一會兒,便伸筷子去夾。他沒直接夾到寧瀾碗裏,而是拿了一隻幹淨的盤子盛放,用兩根筷子艱難地將豆莢分開,把裏麵的丁點大的豆子挑出來。


  寧瀾的注意力都放在婆婆身上,隻顧著給她夾菜添水,聽方羽的回答還笑他調皮,根本沒想到隋懿真的會給他弄“四季豆的豆”。


  等到一小蝶小豆子擺在他麵前,他才大驚失色,吃驚的同時耳朵又開始泛紅,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熱燙“蹭”地又上來了。


  顧宸愷咬著筷子揶揄道:“嘖,這待遇,以後我該叫嫂子,還是跟著叫寶寶啊?”


  陸嘯舟喝水猛地被嗆,扭頭拚命咳嗽。隋懿繃著臉,眼中寒霜凝結:“寶寶是我一個人叫的,你們都不許這麽叫他。”


  AOW單飛兩年多,隊長大人地位穩固,威嚴仍在。


  回去後,方羽才暗戳戳給寧瀾發短信:【寶貝兒你不會因為今天的一句“寶寶”和一碟四季豆就接受他了吧?】


  寧瀾不知道該怎麽回,方羽急性子,接著道:【就這麽接受他,我都替你不甘心啊。再磨他一段時間,讓他把你當年吃的苦都吃一遍!】


  寧瀾哭笑不得,方羽這番言論跟隋懿那天晚上說的話居然不謀而合。


  可他依然迷茫著。愛或許應該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拉扯,怨也是一樣嗎?明知黑暗的世界不是由他一個人造成,明知自己也有原因,就因為他向自己張開雙臂,就變本加厲地把所有炮火轉移到他身上,這樣真的是對的嗎?


  寧瀾抬手捂住眼睛,不敢再去想。


  睡前,再次收到無名號碼的短信:【明天想吃什麽?】


  寧瀾此刻精神緊繃到有些草木皆兵,晚飯的羞赧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壓著巨石般的悶重感。


  人的貪欲無窮無盡,嚐過一點甜頭,就妄想著要全部。這個劣根性在他身上紮根已久,至今無法拔除。


  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得讓這個人離開。


  【你鬧夠了嗎?】這是寧瀾給無名號碼的第一條回複。


  對方回得很快:【沒有】


  理直氣壯得叫人害怕。


  寧瀾放在鍵盤上的手指仿佛被冰雪凍住,一個鍵也按不下去。


  理智告訴他,該把他推遠,讓他離這個黑暗的世界遠遠的。


  對方緊接著道:【如果你覺得這是鬧,那麽我會鬧你一輩子】


  寧瀾深吸一口氣,終是沒忍住,伸出拇指撫過最後三個字。


  他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他經常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要灰飛煙滅,卻還是苟延殘喘地活到現在。


  他隻知道那層封鎖自己的殼在外物重擊下,裂開無數條縫,一時間宛如天光乍破。他裹緊被子,蜷縮著想往裏躲,可是光芒已經照在他身上,灼燙他的皮膚。


  他依稀記起,是這個人,讓他頭一回覺得自己是活著的,皮肉間有熱血,胸膛裏有心跳。


  所以,從前他抗拒不了,現在仍然做不到。


  隋懿沒等來寧瀾的回複。


  最近做的事都是棘手的、無法預計後果的,這與他謹慎穩妥的習慣背道而馳。雖然談不上享受其中,至少可以做到平常心對待。


  說他鬧也好,犯傻也好,總要試一試才知道能否行得通。


  又在休息室湊合了一晚,隋懿揉著酸痛的脖子,去醫院樓下自動販賣機買咖啡,路上接到老師的電話。


  “聽趙醫生說你還睡在休息室?別倔了,給你安排的房間,你就去住吧。”


  隋承之前就在這裏看病,住院期間還跟這家醫院談成了員工體檢的合作。


  隋懿把咖啡打開,猛灌一大口,說:“不用了,休息室離得近,也不容易被發現,我不想他有負擔。”


  “嘖,我發現你們父子倆還真像。”老師感歎道。


  隋懿皺眉道:“哪裏像?”


  “都愛使苦肉計。”


  隋懿臉一黑:“這不是苦肉計。”


  “好好好,是滿滿的愛和誠意。”老師笑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隨時聯係,打給你爸也行,順便還能交流心得。”


  隋懿沒給隋承打電話,而是打給經紀人王旭。


  “王哥,麻煩你再幫我申請半年的假。”


  王旭近來清閑,這會兒還在睡覺,聽了這話直接從床上滾下來:“半半半半半年?你還不如幹脆退圈了呢!”


  隋懿認真地思考了下,說:“不行,我還得掙錢。”


  王旭拍拍心髒,緩不過來似的:“我的天,遲早被大少爺您嚇出心梗。”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王旭答應幫他盡量爭取,條件是這半年內最少接三個廣告,代言活動和年底的各大盛典必須出席,還有上半年參拍的一部電視劇9月播出,他作為男一,至少得參與首場發布會。


  “這邊還給你物色了幾個電影劇本,都是明年上半年開拍,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電影不比電視劇,越早準備把握越大。”


  隋懿同意了。


  王旭急性子,掛了電話就先發了個劇本文檔過來,隋懿邊走邊翻。他現在一顆心都掛在寧瀾身上,根本沒心情看什麽劇本,應下來隻是為了拖延時間。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把空罐丟進垃圾桶,隋懿拐進休息室時,迎麵碰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寧瀾手上抱著毯子,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地和他對視,不到兩秒,就匆匆移開視線,側身飛快地擠出去。


  隋懿沒想到寧瀾會出現在這裏,反應過來後立刻追上去:“是來找我的嗎?”


  寧瀾不答,兀自走得飛快,隋懿以為他沒聽見,追在後麵喊了一聲“寶寶”。


  從身旁經過的護士回頭,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們倆。寧瀾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拐個彎走進病房,就要把門甩上,隋懿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他,人沒抓到,胳膊被門夾個正著。


  五分鍾後,寧瀾拿著雲南白藥往隋懿胳膊上噴,噴完習慣性地對著傷口輕吹兩下。


  蓋上瓶蓋,隋懿的手還舉著,寧瀾問:“還疼?”


  其實不怎麽疼,隋懿違心地點頭。


  寧瀾麵露擔憂:“去拍個片子看一下吧,萬一傷到骨頭。”


  “沒,骨頭沒事。”隋懿不擅說謊,險些閃到舌頭,“再噴點藥,就好。”


  寧瀾將信將疑,重新把瓶蓋打開,又給他噴了幾下,然後低頭小心翼翼地吹吹。


  隋懿心滿意足,臉皮都厚了不少,對婆婆的嫌棄和驅趕恍若未見。婆婆量體溫,他幫著記時間,婆婆下床走動,他幫著拿鹽水瓶,弄得寧瀾都無事可做。


  到了晚上,婆婆把簾子拉上,眼不見心不煩。寧瀾洗完澡出來,看見隋懿坐在沙發上打瞌睡,上去推他:“醒醒,別在這兒睡。”


  隋懿支起腦袋,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半眯著眼睛低聲說:“我先走了,晚安。”


  “欸。”寧瀾喊住他。


  這些天都沒能睡好,隋懿還迷糊著,扭頭的動作都比平時慢兩拍。


  他看見寧瀾指了指家屬休息室:“那裏麵還有一張折疊床,你不介意的話……”


  隋懿不僅不介意,而且一住就是一個星期。


  手術那天,他和寧瀾一起把婆婆推到手術室門口,隨行護士道:“阿婆真幸福,有兩個大孫子鞍前馬後地照顧著。”


  婆婆聽得眉開眼笑,罕見地沒擠兌隋懿,拍拍寧瀾的手說:“寶寶別怕,阿婆一會兒就出來。”


  寧瀾對婆婆的學習能力歎為觀止。等手術室門關上,趁隋懿不備,報複般地狠剜了他一眼。


  四個小時後,戴著氧氣罩的婆婆被從裏麵推出來。


  主刀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已經清除掉大部分病灶,接下來安心靜養,如果癌細胞擴散的速度不快,就可以放化療輔助,不用再吃開膛破肚的苦。


  當天晚上,婆婆就摘了氧氣罩,術後第三天,就生龍活虎地說要下樓活動,被寧瀾以“傷口沒完全愈合”為由按在床上不許動,並請護士24小時監督。


  婆婆恢複得好,寧瀾心情也跟著明朗起來。


  這天隋懿有事,一早就戴上口罩出去了,寧瀾把婆婆交給護士,抽空回了趟泉西。


  小賣部半個月沒開門,街道居民們都很惦記張家一老一小,聽說張婆婆生病住院了,紛紛拎著東西上門探望,寧瀾架不住他們的熱情,收了一筐雞蛋和一隻老母雞,隔壁薑嬸也帶了自家院子裏種的蔬菜,順便給他一本樂譜:“這是那個小夥子丟在這兒的,我也看不懂,怕他有急用,寧寧你給他捎過去吧。”


  “那個小夥子”指的自然是隋懿。


  寧瀾這才知道他居然在薑嬸家租了間屋子。一會兒住澡堂,一會兒躺長椅,倒真有點像被家裏掃地出門了。


  趁著文火煨湯的時間理完貨,寧瀾把賬本和進貨單都收拾好帶上。


  準備關門時,他遲疑片刻,進屋去把那份看不懂的樂譜塞進琴盒,然後左手提著保溫桶,右手拎著琴盒,坐上了去市裏的公交車。


  到醫院,剛好和隋懿在電梯裏碰上。


  寧瀾把琴盒遞過去時,隋懿臉都青了,以為寧瀾又要趕他走。


  “現在婆婆身體狀況還算穩定,從明天開始,我白天回泉西看店,晚上回來守著婆婆。”


  隋懿好半天才明白寧瀾的意思,舉手主動要求接送,寧瀾說搭公交車來回很方便,他就立刻蔫了,垮著嘴角,一副被拋棄的無辜樣。


  進入病房,寧瀾打開保溫桶,盛了兩碗雞湯,一碗給婆婆,一碗給隋懿。


  隋懿怔怔地接過來,聽見寧瀾對他說:“如果,我說如果,你白天有空的話,婆婆就拜托你了。”


  自此,兩人過上了早晚交班的日子。


  寧瀾每天早上搭車去泉西,天黑再回醫院,隋懿心疼他奔波勞累,提出各種解決方案,包括找人看店,雇個司機,找個靠譜的護工等等,全都被寧瀾否決了。


  這天在公交車上,寧瀾看到隋懿要把車給他開的新提議,回複道:【我沒有駕照】


  由於寧瀾早出晚歸,每天回到病房就是睡覺,隋懿一個星期裏也有幾天要出去工作,兩人相處的時間大大減少,經常隻能通過短信交流。


  隋懿:【我做你的司機】


  寧瀾哭笑不得,繞著繞著又回到原點。他曉之以理,列舉這樣做的種種不便,隋懿現在對他幾乎言聽計從,很快便妥協,末了不死心地加了一句:【明天我要去外地,今天可以來接你嗎?】


  寧瀾試圖理清“明天去外地”和“來接你”的承接關係,隋懿緊接著又發來一條:【不回複就當默認了】


  寧瀾盯著那行字發了會兒呆,最後輕輕呼出一口氣。


  天剛黑,黑色SUV就停在小賣部門口。


  一路上,寧瀾發現隋懿捏了無數次眉心,臉上的疲憊一覽無餘,即便累成這樣,還強打精神跟寧瀾詳細講了一遍婆婆今天的檢查結果。


  在病房裏吃了晚飯,寧瀾收拾碗筷起身,一回頭便看見隋懿歪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回頭衝婆婆做了個“噓”的手勢,發現婆婆也把食指放在嘴邊。


  “為了趕回來,昨天一整晚都沒睡。”婆婆湊在寧瀾耳邊說悄悄話,“別弄醒他了,拿條毯子給他蓋上吧。”


  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沙發還算寬敞,寧瀾把隋懿的腿搬到沙發上放平,給他蓋上毯子,關了燈,才躡手躡腳地回休息室睡覺。


  夜裏半夢半醒間,寧瀾隻覺得左腳踝發燙,好像有什麽東西貼了上來。


  等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靠近,他猛地坐起,腦袋撞到硬物發出“砰”地一聲巨響,剛要喊出聲,一隻溫熱的手覆在他嘴唇上。


  “噓,是我。”


  眼睛睜開後不多久便適應了黑暗,寧瀾認出眼前熟悉的輪廓,僵硬地點頭。對於兩個成年人來說,額頭撞額頭,著實有些尷尬。


  隋懿一條腿跪在床上,另一條支於地麵,單手撐床,伏低的上半身幾乎把寧瀾整個籠罩在懷裏。


  直到捂在嘴上的手鬆開,寧瀾才察覺到隋懿這個姿勢可能是想幹什麽。


  “你……在我腳上貼了什麽啊?”問題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


  隋懿嗓子發幹,答道:“藥貼,據說對創傷性關節炎很有用。”


  “哦。”寧瀾不知道該說什麽,昏暗靜謐的氛圍讓他莫名的緊張。


  “剩下的我放在床頭,記得每天用。”


  寧瀾又“哦”了一聲,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並沒有跟隋懿說過腳疼的事。


  隋懿比寧瀾更不適應現下的環境,他心跳如鼓,黑暗中隻能看到寧瀾一雙清亮的眼睛,黑潤的瞳孔覆著一層水光,淺淺晃一下,他的心髒就重重跳一下。


  兩人麵對麵沉寂許久,隋懿突然問:“疼嗎?”


  寧瀾動了動腳腕:“不疼。”


  “我是說,額頭,疼嗎?”


  這段對話似曾相識。


  寧瀾心口泛起一陣奇異的酥麻,好似有什麽腐朽潰爛的東西漸漸抽離,有另一種鮮活生動的東西填充進來。


  他偶然間被賦予勇氣,於是選擇遵從內心:“疼……疼的。”


  隋懿沒說話。他慢慢靠過來,大手繞過臉側,準確地落在寧瀾的後頸上,沒被拒絕,便又往前湊了湊,直到雙唇貼上寧瀾光滑的額頭。


  “對不起。”他說,“以後不會再讓寶寶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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