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偶遇
林霞和ar都曾經介紹過，老城裏每個周末都舉辦露天集市。尹傑一早梳洗完畢就步行過去。
集市上熱鬧非凡。尹傑在一位大爺的攤位前買了一份菜葉卷兒當作早餐。這是一種用甜菜葉包裹奶油麵團的小吃，奶油麵團裏裹著香腸丁兒，奶香肉香並發，口味柔懦卻又很有嚼勁。當地人很喜歡這種小吃，不過以尹傑的中國胃而言這種食物稍稍有一點肥膩。一份兩個卷兒吃下去，尹傑已經滿足得認定自己應該完全不用考慮午餐這件事兒了。
身邊三位身著民族服裝的老人組成了一個小型管樂隊，剛剛調音完畢開始演奏。盡管每一位樂手都是白胡子白頭發紅臉膛，吹起樂器來卻端的是中氣十足，聲音甫一出來就響亮異常嚇了尹傑一大跳。喜歡清淨的尹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吃完菜葉卷兒，趕快掏錢買了一份巧克力冰激淋就落荒而逃。一徑來到湖邊方才停步。
她悠悠然用小木勺刮下一層冰激淋放進嘴裏，慢慢品味著巧克力得香濃絲滑，遠遠聆聽著管樂團的演奏。
現在的帝都已經是下午四點了。老公今天在家裏嗎？在幹嘛呢？
突然，她意識到有人在注目自己。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中年男子，看著像是中國人，麵容卻很是鬱然。
尹傑對他微笑了一下。對方也回了一個難看的笑。
尹傑走到他身邊，用英文問道：“請問您是中國人嗎？”
那男子有一點點意外，隨即禮貌伸手：“是的。小姐您也是？”
見尹傑點頭，男士有點高興地轉用普通話說：“沒想到身在異鄉還能遇到故鄉人。“
尹傑聽這話說得有點別扭，問道：“您到s國旅遊？“
“是啊。”男子答道，“我到這裏來圓一個夢，實現一個願望。”
尹傑點點頭：“就您自己一個人？太太沒一起來嗎？”
男人猛地握住胸口，麵露痛苦之色。良久舒緩過來，輕輕地說：“我太太幾個月前已經過世了。”
尹傑看男人的動作已經猜到，她後悔地說：“很抱歉，不小心提到您的傷心事。還請您節哀順變。”
男人又咧嘴笑了一下，搖頭道：“沒關係，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我跟您說說我們的事情，您不會介意吧？”
尹傑有些為難，她天性不喜麻煩，也不大喜歡介入別人的私事。
“您就把它當做一個故事聽聽？她過世後，所有親戚朋友都讓我別憋在心裏，但我一點都不想說。不知為什麽今天突然想說說了。在異國他鄉遇到同胞。我想，對一位素不相識的同胞講講我們的事情，就當作是對她的祭奠吧。”
尹傑心裏湧上一股酸楚，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男人說，他和妻子是大學時候的同學。他是計算機科學係，妻子是生物係，但都住在一個園子裏，偶爾還是能夠碰到麵。
“她比我低一級。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是在我們宿舍樓下的櫻花大道。我從同鄉那兒回來遇到她。當時還不到對外開放日，櫻花開放得不算豔麗，但已經有櫻花綻開，還有好多好多的花蕾。她穿著一件粉藍色的外套，手裏抱著書，仰著頭看一株開著粉紅色花朵的八重櫻，黑色長發像緞子一樣，她的皮膚白白的，笑容是那麽美！”
聽到這裏，尹傑已經確定了心裏的猜測。但她沒有插話，聽男子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巧遇她，慢慢地發現她還是校廣播站的播音員。”他咧開嘴角笑笑，帶著懷念說：“我找到隔壁宿舍的老二，他是校廣播站的站長，請他幫忙牽線。”
“她答應我交往的那天，已經是六月底，學校快要放暑假了。我倆都不是武漢本地人，她放假以後必須回老家。我那個時候和幾個同學計劃籌建一個技術公司，暑假期間會呆在武漢忙活公司的事情。你知道，我是那麽珍惜她回家前的這段時光啊！恨不能天天陪著她，時時都看見她。好不容易牽上一次手，心裏就快活得幾乎快要上天。”他開心地笑起來。尹傑也笑了，校園青蔥時期的愛情，永遠都那麽美好。
男人繼續往下說，他的家境一般，畢業後放棄分配的工作自己創業，家裏人沒一個同意，因此也得不到任何財政支持。是那個女孩，帶著自己的積蓄，放棄了父母安排的工作，隻身回到武漢陪著他和幾個兄弟一起創業。他們經曆了非常困難的一段時間。生活費用隨時都在告罄的邊緣搖擺，女孩買了一堆掛麵和大米，每天到批發市場和菜場阿姨討價還價，買最便宜最能儲存的菜蔬，回家後變著法子地把菜做得好吃讓他們吃得開心。這樣艱難的日子過了差不多三年時間，終於他們的研發成果獲得了一位校友投資人的青睞，他們得到了第一筆投資，事業開始走上正軌。
“我告訴她說，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努力一下度過艱難的成長階段，我就可以有時間陪她到處旅行。”
結果過了一個難關又一個難關，他一直都沒能夠輕鬆下來。他和他的團隊始終在拚搏，忙產品研發、產品銷路，忙產品線拓展、忙融資、忙上市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沒能陪自己的愛人遊山玩水。
她總是在他困頓低落時溫柔地鼓勵，為晚歸的他準備暖胃的湯飲，為參加酒局的他準備醒酒茶。她總是打理好家裏的一切，準備好一個舒適的家隨時等他歸來休憩。
事業的發展總是麵臨種種困難。在公司突破一切障礙最終在納斯達克成功上市之後，他愈發意氣風發，因為公司從科技新星成長起來，已經初具行業巨頭的雛形。政府嘉獎、財政支持、行業表彰，各種讚譽紛至遝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妻子日漸消瘦，身體漸漸衰弱。不顧她的反對，男人親自送妻子去醫院檢查，卻發現她已經乳腺癌晚期。
他雙手抓著頭發，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乳腺癌！居然是乳腺癌！她那些年操勞太多，我們得到第一筆投資就讓她回家養身體。我不讚成她出去找工作，因為我不想她再受別人的委屈。可我完全沒想到原來竟然是我的忽視讓她受盡了委屈卻還說不出來！我總是那麽理所當然地享受她的溫柔卻沒真正為她著想！我完全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頭埋進雙臂之間，劇烈地抽泣起來。
尹傑遲疑了一下，輕輕在他的背上撫摸了一下。手下的身子猛地僵住。
尹傑輕輕地說：“我不知道您叫什麽名字，我們倆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但我想您或許應該聽聽我的看法？”
男人抽泣中“嗯”了一聲，依然兩手抱頭。
“我是一個女人，聽您剛才的講述實在感同身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想，您太太是幸福的。”
男人猛地抬起頭，發紅的眼睛看著尹傑。
“我家很多親戚都是大夫，所以我知道一點點醫療知識。據我所知，25歲以後女性乳腺癌的發病率就逐漸上升了。這種病的病因很多，可能有遺傳因素的原因，可能跟第一次孕育有關，可能由其他疾病引起，也可能是病毒感染總之，並不是所有乳腺癌都源於心情抑鬱憋悶。況且，即使您太太心情抑鬱，您怎麽知道是因為您呢？您太太有沒有向其他人抱怨過您經常晚回家什麽的？”
男人搖頭。
“所以我說可能並不是您的原因。如果你剛才的描述是真實的，那我想她應該是很幸福的。她曾經毅然決然辭去優渥的工作到武漢陪您打拚，丟下大學生的矜持和菜場大媽討價還價，默默伴隨您度過了那麽艱難的歲月而沒有離開我得說，您太太是一個有大格局的人。她能做到這一切因為她對您有信心。所以她不抱怨，隻是溫柔地為您營造一個溫暖的家。如果您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她、傷害她的事，我想，您根本不用猶豫，她不會因為您的晚歸就抑鬱！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懂您，她清楚您的拚搏是為的什麽。即使她有所不滿應該也會向您提出來吧？”
男人搖搖頭又點點頭，思索著說：
“我當然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我寧願傷害自己也不可能傷害她！您說的有一定道理，我記得以前她有什麽想法都會委婉地向我建議。她勸過我少喝酒，怕傷身。確實沒有真正抱怨過晚歸。是因為她姐姐，我才以為是我的原因“
“那麽，即使她真的鬱結氣悶，我覺得也不是您的原因。”尹傑肯定地說，“您要相信，她懂得您對她的感情。”
男人眼裏又止不住地流出淚來，他手忙腳亂地掏出紙巾抹去。半晌對尹傑說：
“謝謝您的開解。回國以後我會仔細查一下她的病因。”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厲色，隨即又溢滿悲傷，“我妻子最大的願望是環遊世界。她生前我沒能陪她實現，現在我會帶著她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去走去體驗。”他右手輕撫著胸口。尹傑猜想那兒或許有屬於這位妻子的信物。
尹傑說：“那我就預祝您旅途順利了。”
手裏的冰激淩已經完全化成了汁水，她舉杯慢慢啜飲下去，尤有一些不甘心的樣子。
男子笑了，臉上的陰霾已經逐漸散開。尹傑發現這個男人雖然憔悴了些，其實外貌還真的不錯。
他對尹傑說：“我想請你再吃一個冰激淋。能賞光嗎？”
尹傑在心裏計算一隻冰激淋的熱量。略一遲疑還是點頭道，“喏，咱們去本地人開的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