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血汗工廠

  事情似乎就這麼平息了下去。

  突然有一天，尹傑接到毛順林的電話，他想委託LS總部幫助沐霖集團重新招聘豪森州新設機構的負責人。

  尹傑感到很詫異。幾個月前LS總部已經為沐霖集團找到了幾位專業背景不錯的候選人，毛順林從中選擇了一位名為Adam  Weber的G國人簽了招聘協議。難道說Adam已經離開了？他又是為什麼離開的呢？

  毛順林說Adam完全無法融入沐霖的企業文化，因此被他辭退了。

  與豪森州的聯繫后，尹傑得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說法：Adam認定沐霖集團是「血汗工廠」，因此自行辭職離開並向LS總部投訴。因雙方簽訂的《招聘協議》中規定了3個月的試用期，在此期限內雙方中任一方如果覺得不合適都可以中止合同。

  （「血汗工廠」（sweatshop）一詞最早於1867年出現於美國，最初指美國制衣廠商實行的  「接收材料進行加工獲取較低報酬的家庭作坊」，後來又指由包工頭自行找人幹活付給低薪水的的包工制。雖然上述兩種做法中，工人獲得的日工資都不是最少的。但它們迴避了正規工廠中工人集體可能採取的集體博弈行為，其單位產品工資（計件工資）可能被壓到最低，因而被稱為「血汗制度」（sweatingsystem）。後來這一概念又擴大到高激勵計件工資和高速流水線作業等安排，但同樣都以迴避集體談判為條件，例如計件工資制度如果在未經集體談判的情況下以最熟練工人的產量為分母來確定。

  在國人的理解中，所謂「血汗工廠」大都屬於廉價勞動力工廠，工廠不會為員工購買保險等社會保障措施，整個工廠沒有娛樂設施，沒有企業文化，有的只是嚴厲苛刻的管理制度。）

  尹傑收到總部反饋后沉默了。應豪森州的要求，她必須親往沐霖集團進行考察，確定該公司是否屬於「血汗工廠」。如果是，則建議其整改，否則豪森州將拒絕其投資計劃。如果不是，則計劃照常進行。

  沐霖集團有限公司始創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浙江省桐鄉地區發展最快的鄉鎮企業。經過30年的努力，現在已經初步完成集團化發展，正在嘗試向國際化的方向進行跨越式發展。公司產品涉足汽車零部件、機械製造、流通服務和健康醫療等四大產業，在東亞、東南亞、歐洲、北美洲分別設有1-2個分支機構，在中國境內其分公司和銷售機構遍布26個省市，員工人數近15000人。2011年，沐霖集團在浙江省民營企業100強榜單中排名第45位。

  ***  ***

  飛機在轟鳴聲中降落在杭州蕭山國際機場，半小時后沐霖集團的司機接到了尹傑並一同驅車前往沐霖集團總部。

  今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彩。在車輛行駛到距離沐霖集團還有相當長一段距離的時候，尹傑就清楚地看到了那幢集團大樓。嚴格意義上說那並不是一幢大樓，而是一片建築群。因其排列和形狀很特別，尹傑猜想如果從空中往下看，這片建築會呈現出一個有特別意義的造型。這一整片的建築都是白色外觀，牆面上錯落鑲嵌著大片大片地的藍色玻璃幕牆。正中一棟樓最高，樓頂上架著金燦燦的「沐霖」兩個大字。

  張倩的助理站在集團門口，笑容可掬地迎接她。

  尹傑隨他來到位於頂樓的董事長辦公室。推開真皮鑲裹的沉重大門后，尹傑差點被裡邊的裝潢晃花了眼：四面牆壁全部用紅酸枝木壁板包裹，一側的牆上嵌有一塊巨大的顯示屏。室內採光很好，幾扇窗子兩側都垂掛著精緻繁華的厚重窗帘。辦公室的屋頂挑得很高，上面有著歐式天使的彩繪，正中懸挂著巨大的造型繁複的水晶吊燈。房間里全套非洲紫檀傢具，大大小小的各式擺件非金則玉，在散落的陽光中熠熠生輝。地上鋪著華麗的鬱金香花紋波斯地毯，圖案古雅。

  張倩穿著一套香奈兒的藍白條針織裙裝，笑容滿面地迎了過來。她伸出來的手上帶著卡地亞鑲祖母綠的獵豹金戒，手腕上帶著同款手鐲。

  兩人寒暄后尹傑說明來意。張倩表示自己願意親自陪同尹傑走訪幾個工廠，儘管Adam只去過其中兩個廠，回到總部接受了幾天的培訓就辭職走人了。

  「他不是被辭退的？」

  「不，是他自己辭職離開的。」

  尹傑微笑，她很高興是張倩出面陪自己考察。她要求張倩幫忙提供Adam當時參加培訓的資料，另外她也想見見負責培訓的那個人。

  一周下來，尹傑跟著張倩跑了沐霖集團設在浙江省的六家工廠，還走訪了沐霖集團設於上海市的銷售公司，在看完沐霖集團培訓資料之後，她決定直接和Christoph視頻電話溝通交流情況。

  Christoph身著白襯衫，領口敞開沒扎領帶。他笑容滿面地端起筆記本原地緩緩轉了一圈，讓尹傑與周圍幾位同事打了招呼，然後才進入正題：

  「怎麼樣Evita？你已經走訪過沐霖的工廠了吧？有什麼看法？」

  「Christoph，我正想請教呢，當時Adam投訴沐霖集團為『血汗工廠』的主要依據是什麼？」

  「他說工人得不到妥善的對待，工作的安全沒有保障，工會不是工人的組織。還有生產負責人對待工人的態度非常粗暴。」

  尹傑共享了一系列沐霖集團員工工作場景的照片，包括總部職員的工作間，以及旗下工廠的生產、質檢等工藝流程車間，以及廠區內部、倉庫、食堂、商店等服務型機構，甚至還有員工在籃球場、乒乓球台、瑜伽教室等場所鍛煉的照片，以及部分員工在設於食堂樓第四層的卡拉OK廳皺眉嘶吼的場景。

  「這些照片全部都是我自己實地拍攝的。」尹傑聲明道，「沐霖集團每個星期天還會在籃球場上放兩部露天電影。」

  Christoph摸了摸下巴。尹傑接著說：

  「從生活設施的投入來看，沐霖集團應該可以歸入『人性化企業』行列。經由張董事長批准，我查閱了沐霖集團近三年的報表，所有員工都已經按法律規定繳納了『三險一金』。當然這不算最好的社會保障待遇，但已經達到了國家的標準。」

  「說到安全生產，我翻閱了沐霖集團的《安全手冊》，從我的角度來看裡邊的規定很齊全，當然或許是我對這個行業的了解不夠深入，不過沐霖集團在最近兩年裡只發生過一起嚴重的工傷事故，原因是操作不當。我昨天見過這個員工，他傷愈后得到了相應補償，現在公司的倉庫工作。」

  「至於負責人的態度問題，我可以繼續了解一下。但是這些天的考察中，我並沒有看到或聽到這樣的情況出現。」

  「Christoph，我猜想或許亞洲和歐洲在『血汗工廠』的定義上有著不同？你們對『血汗工廠』的定義是什麼？」

  Christoph想了想，告訴尹傑說：「我們所說的血汗工廠，應該是那種對勞動法視而不見、工會和企業兩位一體、強迫員工在缺乏保護的勞動環境下進行超高強度的勞動，還無視生產可能帶來的環境問題和健康問題，等等。」

  尹傑說：「從我剛才的介紹中你可以發現，沐霖集團的所有員工都擁有國家規定的社會保障。據我了解，集團和所有員工都簽署了勞動合同。這份合同我看過，是中國勞動人事部發放的標準制式合同，裡面不存在惡意壓榨的內容。工會和企業兩位一體的情況是存在的，但這在中國是普遍現象，跟國情有關。儘管如此，工會也依然會代表工人向工廠爭取權益，你也看到了那些娛樂設施、體育設施，都是經由工會爭取得來。在缺乏保護的環境下工作？除了《安全手冊》之外，沐霖集團的安防設施的設置也已經通過了當地消防部門、安全管理部門的檢查，說明也達到了國家標準。工廠生產分為三班倒，每一班工人的工作強度的確很高。據我了解，這些工廠對生產工人採用計件工資制度，做得多收入也高，所以我在和員工的溝通之中並沒有聽到有人覺得不公平或者被壓榨，而且目前還沒有因為工作強過度高導致安全事故的情況出現。此外，我在法院和仲裁的網路上查詢過，沐霖現在沒有牽扯在任何法律訴訟中。」

  「Evita，你真棒！」Christoph不由讚歎道。

  尹傑謙虛地笑了笑，接著說：「至於環境問題和健康問題，以前包括沐霖在內的幾家企業都把生產污水直接排入附近的桐江，確實造成了嚴重的江水污染。近幾年經過當地政府的大力整頓，這些污水都經由專門的管網輸入當地的污水處理廠，沐霖集團每年向污水廠支付污水處理費。除了污水之外，這些工廠里還有廢氣可能會對人體產生健康問題，公司除了在車間里設置了排風吸毒裝置，並配備了口罩、手套、工作服外，還向一線工人發放了健康補貼，並每年一次組織全體員工進行體檢……」

  最後她給出了自己的結論：「從我觀察到的情況看，我不能把這個公司和『血汗工廠』聯繫起來。第一期考察報告隨後會發到你們的郵箱。Christoph，能不能請你和Adam再聯繫一下，了解清楚他為什麼離職，還有他認定沐霖集團是『血汗工廠』的具體依據。」

  Christoph很愉快地點頭。他個人已經為沐霖集團這個項目中投入了很多時間和精力，現在已經面臨企業入駐的最後一關了，當然希望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第二天，尹傑就接到了Christoph的郵件。她找到張倩和毛順林一起對Adam指控的幾件事逐一查證。最終三人都感覺滋味莫名。

  第一項指控頗為烏龍。Adam培訓期間到下屬工廠了解產品的生產工藝流程，發現有幾個員工徒手處理廢料就上前詢問。Adam懂一點中文，其中一位員工懂一點英文，兩個半瓶醋的溝通造成了誤解——Adam以為工廠不向員工發放護具，實際上只是這個工作小組的護具用完了，暫時犯懶沒去領取新的護具。

  第二項指控，培訓之餘閑聊中他了解到沐霖集團的工會主席是張董事長的親弟弟。既然如此，在員工利益和資本家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怎麼可能指望這位工會主席代表員工與自己的親姐姐博弈？

  第三項指控則確有其事，當時車間主任突然衝過去關掉一台機器並對操作員工破口大罵，是因為他發現那位新員工違反了安全操作規程，再繼續下去極有可能會發生安全事故.……  ……

  在看到尹傑的第二期考察報告之後，Christoph難得的沉默了。

  沐霖集團並非「血汗工廠」，他心裡輕鬆了很多。

  同時他也意識到，中歐文化之間存在的巨大差異或許還會給LS工作帶來更多麻煩。

  數千公裡外，尹傑也同樣為此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