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這一夜注定又是許多人的無眠夜。
謝謹行來金陵後,穆鈞也讓人關注過他,隻是看他每天不是外出訪友就是帶著徐昭明那群小紈絝讀書背詩,便也沒分為這位客居金陵的謝家子孫太多關注。
若不是穆大郎意外中了暗箭,情急之下翻進了盛景意院子裏,他們也不會知道看著像個弱質文人的謝謹行不僅被過繼給了謝家二房,還與當年的謝二叔一樣掌握著謝家一些不能擺在明麵上的東西。
謝家在外一向表現得不溫不火,他們家出過不少人人誇讚的年輕俊傑,卻沒幾個真正官居高位,擱在當年的汴京裏他們不起眼,擱在現在的臨京裏他們也不起眼。
倘若沒有意外,謝家這些藏在暗處的東西永遠不會展露在人前。
謝家沒有野心,他們培養那些高手,為的就是關鍵時刻能保命。如果他們是野心勃勃的家族,那麽當初就不會放任謝二叔帶著自己的親信趕赴死局,用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換取宣義郡王府的一線生機。
謝家人是聰明的,要不然不可能安安穩穩地當了那麽多的中不溜世家,沒被任何人看輕了去;可從另一方麵來說,謝家人也是愚蠢的,因為當年那種情況,誰都知道該站到哪一邊去。若不是愚蠢至極,怎麽可能會那種情況下決然赴死?
可以說他穆鈞的命,就是謝二叔的死換來的。
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盛娘與謝二叔的關係。
他們當初選擇千金樓,是因為這裏有楊家舊人接應。
這裏是秦淮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花樓,金陵離臨京不遠不近,既不至於被察覺他們的存在,也能讓他們能及時掌握臨京的消息,而秦淮河每日舟來船往,過往船隻上出現再多的生麵孔都不會叫人生疑。
他沒有想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收留他們這些人、看起來什麽都不知道的盛娘,居然與謝二叔有那樣的關係,更沒想過盛景意居然是謝二叔的遺腹子。
盛娘突如其來的這一手,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當年如果不是為了保下宣義郡王的最後血脈,謝二叔不需赴死。盛娘父親隻是受了牽連,謝二叔完全可以幫她家翻案,兩個人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謝家人不會嫌棄盛娘的出身,盛景意會在萬千寵愛中長大。
這一切,盛娘隻字未提,她裝聾作啞地收留了所有可能與她所愛之人有關的人,獨自生下她所愛之人的孩子,從未與人訴過半句苦,也從未表露半點怨憤與憎恨。
她們受的許多苦、遭的許多譏嘲,本都是她們不必承受的。
他本以為若有事成的那天,他隻想讓那些人都沉冤得雪、幫盛娘母女倆脫離教坊,便算是償還了過去的恩情,卻沒想到他欠她們的比他以為的更多……
穆鈞腦中時而出現兒時常聽的那些嚴厲訓導,時而出現盛景意明媚如花的笑臉,輾轉反側一整夜都沒能睡著,隻得睜著眼睛看著黑漆漆的屋頂到天明。
到明亮的天光從窗外照進來,穆鈞才從床上坐了起身。
他隻是想要讓那些人沉冤得雪嗎?
如果沒有足夠大的權勢、沒有足夠高的地位,哪怕能翻案,他們也不過是別人用來博弈的棋子,楊二娘、柳三娘這些因逆案牽連而平白受了十多年苦的人未來又有什麽幸福美滿可言?
哪怕他們能掰倒孫家,他這個郡王遺孤也不過是眾多不被關注的皇室宗親之一,除了多了個虛名之外和現在不會有太大區別。等孫皇後所生的皇子一旦登基,還會視他們眼中釘肉中刺,隨便一道旨意便能決定他們的命運!
他想要的,不止是沉冤得雪。
“我要去見他。”
穆鈞一字一頓地對穆大郎說道。
……
盛景意一大早便和徐昭明他們集合。
因為昨天已經說好了,所以今天徐昭明這群小紈絝穿得沒那麽花裏胡哨,拾掇拾掇勉強也有點讀書人的樣子了。他們還各自帶了個書童,有的抱著琴有的帶著文房四寶,瞧著很有點去參加文會的模樣!
盛景意也不甘落後,叫立夏喬裝打扮一番,也隨大流地多了個書童。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湖山書院出發,還沒到書院大門前,便遇到個姿容出眾的青衫文士。對方見了他們這麽一大群人,很有些意外,客客氣氣地朝他們笑了笑。
平日裏負責八卦的寇承平也認出了對方,壓低聲音朝徐昭明和盛景意介紹:“那是湖山書院那位黃山長的好友,姓楊,別人都喊他修誠先生。”
徐昭明一聽便想起來了,給盛景意科普道:“就是那位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修誠先生,你上回還誇他詩寫得好。”
盛景意恍然大悟,這人詩確實寫得好,好記也好懂,她初讀便覺得眼前一亮。
幾個人嘀咕完,想著人家還朝自己笑了,顯見是認得他們之中某個或者某幾個人的,人家是前輩,可以朝他們笑一笑就完事,他們是晚輩可不能這樣,所以都禮貌地迎上前喊人。
楊修誠其實沒單獨見過這群小紈絝,不過以前見過他們被長輩帶在身邊而已,見他們禮數周全地上前來向自己問好倒有些意外。他朝他們和煦一笑,問道:“今天你們國子監不是也開文會嗎?”
徐昭明說道:“國子監都開兩天啦,第三天也差不多的,我們來湖山書院瞧瞧正經文會是怎麽開的。”
寇承平給徐昭明吹起牛逼來:“昭明他還是頭一天的擂主呢,都拿過擂主了,就不繼續摻和了,得給別人點機會不是?”說起小夥伴的戰績來他滿臉得意,比自己親自上台拿下擂主還驕傲。
其他人也紛紛吹了一波徐昭明在台上是怎麽大殺四方的。
楊修誠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感覺自己都變年輕了。
旁人都說這群小紈絝不學無術、荒唐不堪,他瞧著倒覺得他們都是難得的赤誠之人。
一行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走到湖山書院大門前,巧的是,邱文敬奉師命出來迎接楊修誠。
遠遠見徐昭明等人綴在楊修誠身邊過來了,邱文敬臉上的笑險些繃不住。
這群小紈絝來幹什麽?
別以為他不曉得,國子監那文會就是他們攛掇張祭酒搞來和他們湖山書院唱對台戲的!
他們那頭搞著小動作,今天又跑他們湖山書院來,存的什麽心思?
人這種生物,最擅長的就是“推己及人”,自己怎麽想,便覺得別人是怎麽想的。
邱文敬下意識就覺得這群小紈絝是來搗亂的,不過他們穿得正正經經,還有個楊修誠在旁邊,他便不好向他們開火。
邱文敬隻好把笑堆回自己臉上,迎上前先向楊修誠問了好,接著才向徐昭明一行人表示歡迎。
徐昭明也客客氣氣地說道:“你不用招呼我們,我們就是來湊個熱鬧而已。”
寇承平皮笑肉不笑地接著說:“對啊,不用親自來門口迎接我們,我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
邱文敬:“…………”
誰他媽是來親自迎接你們的?!
你們配嗎?!
你們這群不學無術的紈絝配嗎?!
邱文敬的內心活動很活躍,憋得他額頭青筋都跳了跳,不過明麵上他還是極具風度地笑道:“你們沒來過湖山書院,可能會迷路,我合該給你們領個路才是。”
寇承平幾人聽他這麽說,都渾身不舒坦,要不怎麽說他們討厭這個偽君子呢,總在人前擺出這假惺惺的模樣真是太讓人受不了了。
他們進了湖山書院便找理由和楊修誠兩人分開了,著實不願邱文敬走一塊,感覺掉份兒!
他們紈絝,交朋友也是要看人的,邱文敬這樣的堅決不交!
盛景意倒是就近好好打量了邱文敬一番。
自從得知當年那個辜負楊二娘還一直惦記著讓人來找事的人是邱文敬他叔之後,她就想瞧瞧這邱家人長成什麽樣,能叫她家二娘瞎眼了那麽一回。
近距離這麽一看,盛景意倒是理解了。
這皮囊確實還不錯,要是想談個不負責任的戀愛,找這樣的小白臉倒是不虧,美人配英雄,邱文敬他叔當美人,她家二娘當英雄,來一段風花雪月完全沒問題!
隻可惜這邱家人不僅空有皮囊,人品不過關,還玩不起,不就因為妄想‘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被她家二娘打成豬頭,居然因愛生恨暗搓搓找了她家二娘這麽多年的茬!
太沒品了,是不是男人呐!
寇承平注意到盛景意盯著邱文敬瞅了好一會,不由捅捅徐昭明,跟徐昭明說悄悄話:“她不是看上那小白臉了吧?年紀輕輕的,眼睛怎麽就瞎了?”
盛景意轉過頭,斜睨著寇承平說道:“我聽見了。”
寇承平哼笑道:“就是要你聽見,這人渣幹了啥你不曉得?”他雖然愛玩,可從不騙良家女子啊,他都是你情我願、我出錢你出人,從不會傷女孩子的心,哪像邱文敬這種渣滓,連徐昭明家的堂妹都敢哄著玩!
盛景意沒和他們提當年那些破事,隻說道:“我眼睛可沒瞎。”
一行人沒再提掃興的邱文敬,在湖山書院裏頭溜溜達達地逛著,繞了一圈才繞到文會地點。
既然叫湖山書院,自然是有湖有山,山隻是個小土堆,湖卻還挺開闊,這次文會便設在湖邊,來的人都作文士打扮,學生們則一個個都穿著學院統一配發的藍衫,一瞧便知道他們是湖山書院的一員。
盛景意一行人自報了家門,便被引到一處旁聽。
他們坐下沒一會,便聽學生們一陣騷動,卻是他們黃山長與年輕的韓府君並肩走來,不少位置靠後的學生難得見韓端一麵,便往前擠了擠,伸長脖子想瞧瞧那位人人誇讚的韓府君長什麽樣。
盛景意忍不住和徐昭明嘀咕:“韓府君倒是兩邊都不得罪。”
國子監文會他去了,湖山書院這邊他也來了,真是左右逢源啊!
徐昭明又給盛景意講了講士林如今的派係,首先,韓端他老師仍占據著士林半壁江山,這是沒人能否定的;排在韓端他老師後頭的便是這位黃山長,對比韓端他老師,這位黃山長其實算後起之秀,可他雖不是什麽名門出身,卻憑一己之力開宗立派,教出了不少有出息的門生,影響力不可謂不大。
這兩派在學術上有些分歧,有一個立場卻是相同的:他們都是反和主戰派。
所以,韓端會給黃山長麵子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這些事太複雜,徐昭明自己也不太懂,隻能簡單地給盛景意介紹介紹。他們對這位黃山長其實沒什麽意見,就是看邱文敬不太順眼而已!
聽說這位黃山長這麽厲害,盛景意幾人都肅然起敬,乖乖收起了搞事的心思,開始旁聽他們搞學術的人是怎麽開文會的。
很快地,他們就後悔了。
這說的都是什麽和什麽啊!他們根本聽不懂!他們引經據典、唇槍舌戰,說的都是什麽玩意?!
普普通通一句經義,他們為什麽能大戰三百回合?!
小紈絝們努力睜大自己的小眼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迷茫,免得徹底暴露了自己的不學無術。
盛景意沒有為難自己,她注意著座中眾人的神色,發現下場的人分屬兩派,一派是湖山書院的人,一派是受邀來參加文會的人,黃山長與韓端都坐在那巋然不動,仿佛眾人的爭論與他們無關,可若是仔細觀察一下,便能發現韓端眉宇之間帶著幾分不愉,隻是他掩飾得很好,麵上沒有表露分毫。
察覺了這一點再去觀察爭論得麵紅耳赤的兩派人,盛景意便發現湖山書院的人隱隱占了上風。
韓端這種喜歡把局勢掌控在自己手裏的人,怕是無法容忍這樣的局麵出現吧?
這不是一場文會的問題,而是士林話語權的問題。
若是將來這位黃山長有可能取代韓端老師成為士林領袖,韓端會怎麽做?
即便立場相同又如何,話語權落在別人手裏,總是不如握在自己手裏舒心!
盛景意又忍不住往韓端所在的方向看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應到她的視線,韓端抬眼朝她望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觸,韓端勾起唇微微地一笑,隨意地拿起麵前的酒淺飲一口,放下酒盞時方才不經意間泄露的那絲情緒已被他盡數斂起。
作者有話要說:
小意兒:都是帶陰謀家!
小意兒:瑟瑟發抖.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