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城東,李家。


  李弘回到家,聽人說又有族叔登門拜訪。他頓了頓,走了過去,卻見對方還帶了別的客人,一群人觥籌交錯,仿佛這是他們的家。


  這家本也不屬於他,若是弟弟沒有陷入癡戀,父母早便和他們兄弟倆說過了,以後家業全留給弟弟,隻分他些田地、給他套宅院,他自己成家後搬出去住便是了。


  那時他沒覺得有什麽不滿,尤其是在遇到心上人之後,更是親自去布置父母允諾要給他的宅子,他想,等她們再多見幾回,就帶她過去看看,倘若她不嫌棄這宅子太小,他就和父母提出娶她回家。


  到時他們單獨住外頭,永遠不會去礙父母的眼,他們每日一起看書作畫、彈琴賞花,再不必管外麵的紛紛擾擾。


  反正,父母也不指望他有什麽出息,更不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應當不會在意他娶她的。


  誰會想到,一向聰明又出眾的弟弟會做出那樣的事。


  也許是聽從父母擺布太久了,這一次弟弟的決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僅公然退了自己的婚約,還立誓非她不娶,每夜頭懸梁錐刺股,發誓要考個功名娶她回家。


  鬧了這麽一場,他那些從未對人言的打算便再也無法說出口。他想,她也許也更喜歡弟弟這樣上進的人,不像他,二十出頭了,還一天到晚泡在書堆裏,既不想爭取繼承家業,也不想努力考取功名……她值得更好的人。


  後來發生的一切,誰都沒有想到。


  他這些年每日閉門讀書,族人要錢,他便給他們錢;族人要借住,他便讓他們借住。


  弟弟不在了,父母傷心得跟著撒手人寰,他這個從來沒被他們期待過的兒子,本就沒資格揮霍他們留下的一切,誰有需要的話隻管拿去就是了,反正,他也沒什麽想要的東西,怎麽樣都無所謂。


  直至花朝節那日,他聽到人議論說她又上台去了。他一路跑了過去,跑得很急,戲還沒散場,哪怕離得很遠,他仍認出了她。


  她本來就是站在再高再遠,都能讓人一眼認出來的人。


  她在台上演《桃花扇》,這書他也叫人買來讀了,她演的是李香君,與侯生互許終身後任誰要求娶李香君都誓死不從,戲中那把桃花扇上的點點桃花正是由她的鮮血染就。


  他站得很遠,聽不清台上在唱什麽。


  周圍連燈火都沒有,他仰起頭遠遠望過去,世上仿佛隻有那高高的戲台還亮著。


  接著他叫人買回了她親手畫的桃花扇。


  他叫人打聽關於《桃花扇》的一切,很快便得知她們要為《桃花扇》選角、她們要排演《桃花扇》的全本戲,她們要做很多很多事,她們不會有空沉湎於過去的傷懷之中。


  她會振作起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閉門看了很久的《桃花扇》。


  看到那張國子監文會的報名表時,他靜靜地看了很久,覺得自己也該振作起來做點有意義的事。


  聽說國子監這次要編纂的《唐詩三百首》是給人開蒙用的,到時還會請人重新編排成新曲子教蒙童們唱,他若是能參與其中,應當也不算白讀了那麽多書。


  今天的文會結束後,張祭酒留他用了頓飯,邀他參與《唐詩三百首》的編纂事宜。席上韓府君、東萊先生等人都在,都是當世聲名顯赫的傑出之人,他小飲了兩杯,回到家時仍酒意微醺。


  就這樣吧,就這樣好好地活著。


  哪怕注定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也都努力做點什麽證明自己來過這世間。


  倘若他們有幸被人記住了,興許到後世有人會驚訝地說“他們居然都在金陵”。


  這樣就夠了。


  李弘站在花廳門前,看著那群旁若無人的“客人”。他定定地注視他們,並不言語。


  那族叔注意到他回來了,上前熱絡地拉著他的手說:“弘兒啊,你可算回來了!來看看,我請了你吳叔叔過來,上回我和你說過的,你吳叔叔的女兒那可真是賢良淑德、貌美如仙,你看看你,三十好幾了,身邊沒個女人怎麽行,每每想到這裏,你二叔我心裏就為你著急啊!你聽二叔的,就和吳叔叔家的女兒相看一下——”


  “滾。”李弘終於開了口。


  族叔一下子愣住了。


  李弘一向很好哄,族人隨便哭訴一下,他就大方地給人送錢,雖不甚熱絡,卻也從不給人冷臉,這麽不給人麵子還是頭一次。


  為什麽?不就是給他做個媒嗎?

  李弘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了族叔一眼,叫人把這群不請自來的家夥趕出門去。他本要回自己的院子去,看了眼籠罩在夜色之中的開闊庭院,腳步頓住了。


  他轉身出了門。


  這不是他的家。


  妻子那個位置,他給不了她,也不會給別人。


  她一輩子不嫁,他便一輩子不娶。


  ……


  這天許多人一夜無眠,盛景意卻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徐昭明不是主角,他主要是在最後當擂主被人挑戰的,所以早上他們去不去都沒差,不過文會可是他們的主意,目的不是自己上台玩,而是要和湖山書院那邊一杠到底。


  因此第二天徐昭明等人又在門口拉了橫幅,不過這次橫幅不是給徐昭明拉了,而是成了文會宣傳,好叫走過路過的人都知曉裏頭在搞這麽一場別開生麵的文會。


  針對挑戰者的應援也照搞不誤,來觀賽的人還是擁有喝不完的冰凍飲子和吃不完的糕點,甚至還能擁有文會讚助方(太平書坊)贈送的紀念版鉛筆一支。


  在太平書坊不要錢的宣傳推廣之下,第二天的文會比頭一天更熱鬧,要不是國子監這地方不是人人都能進的,說不準國子監已經人滿為患。


  來不了的人對於太平書坊推出的新式炭筆也很感興趣,文會紀念版他們買不著,桃花扇合作款他們卻是在主題店那邊見到了。


  乍一看,大夥都覺得不以為然,不就是把扇麵上的圖畫改畫到筆上而已,有什麽稀奇的?還直截了當地說這筆以後外麵賣十文,合作款明文標價百文一支,這不是明搶嗎,哪個傻子會買?!


  事實證明傻子還真不少,《桃花扇》主題店那邊挺久沒上新了,這會兒終於出了個新品,才上架便被人一掃而空!


  就這樣還有人很不滿意,說怎麽隻出這麽便宜的新品,這讓他們的錢往哪花去?

  太平書坊的夥計們現在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對這些隻要一推出聯名款,不管什麽玩意都搶著買的家夥已經習以為常。


  盛景意一行人今天坐在陰涼處,一人捧著一杯冰鎮飲子看文會,有他們昨天起的頭,今天不少人已經自發給上台的親友們搞應援,旗子誰不會做啊,不就是把一根竹枝一張紙,糊上去就能嘩啦啦地響!

  鮮花也好辦,春天和夏天是最不缺花的時候,叫人算著時間整一束送來,甭管是輸是贏都給好友送去,人家舉辦方怎麽說來著,重在參與啊!

  見第二天的文會現場也沒冷清下來,徐昭明等人都放心了,不時討論討論挑戰者們發揮得如何、都用了哪些新鮮詩句。


  今天韓府君沒來,謝謹行也沒到,不過來了不少新麵孔,寇承平一個個給盛景意介紹了一圈,好叫盛景意更了解金陵城的文人圈子,看看有沒有什麽禍害他們錢袋子的新點子。


  徐昭明倒是挺關心謝謹行的,忍不住問盛景意:“謹行哥今天怎麽沒來?”


  盛景意說道:“他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忙。”


  謝謹行到金陵來肯定不僅是為了她這個妹妹,那天穆大郎是在謝府受的傷,說明謝謹行可能帶來了不少身手了得的家夥!


  至於謝謹行到底要做什麽,盛景意沒問,畢竟問了謝謹行可能也不會回答,何必自討沒趣!

  正在被盛景意幾人討論著的謝謹行此時正在千金樓中吃茶。


  千金樓這次閉門訓練是經過教坊批複的,《桃花扇》是入了韓端眼的戲,教坊那邊不敢再為難千金樓,所以隻要千金樓能把錢交來,隨便她們營不營業。


  小人物想把日子過好,最要緊的就是要懂得見風使舵!


  謝謹行自然不在被拒之列,他與盛景意的關係擺在那,不管是走正門還是走後門都沒有人會攔他。


  謝謹行親自過來了,盛娘自然得騰出空來陪謝謹行喝茶。


  她與謝謹行的關係很微妙,倘若她不是官伎出身,作為盛景意的親娘,她也是死謝謹行名義上的母親,可惜她一來出身低微、二來放不下千金樓的一切,所以從未想過攀附謝家,當初在寫給謝家的信中也寫明了這一點。


  謝謹行仍是一派謙和,等把大半碗茶吃完,才說道:“最近金陵不太平,你們平日裏要小心些。”


  盛娘鎮定地說道:“我倒是沒聽到什麽風聲。”


  謝謹行把那日有人翻進盛景意院子的事娓娓說了出來,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落在盛娘臉上。


  盛娘聽到與盛景意有關,自是緊張不已:“找到人了嗎?不會是衝著我們小意兒來的吧?”


  謝謹行淡淡道:“應當不是。不過我覺得妹妹應該認得對方,畢竟人翻進她院子裏就消失不見了,”他注視著盛娘,直接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懷疑,“徐家小子那圈人我排查過了,不可能是他們,所以對方應該就在千金樓內,你平時注意一下。”


  盛娘說道:“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小意兒把人藏起來了?”


  謝謹行沒接這話,隻說道:“也許您有自己的考慮,不過有些事不是你們能摻和的,輕則賠上自己的性命,重則牽連身邊所有人,哪怕您把妹妹送回謝家也無濟於事。”他頓了頓,冷不丁地發問,“您確定要一直窩藏著他們嗎?”


  盛娘心突突直跳,麵上卻一臉不解地看著謝謹行,仿佛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麽。


  謝謹行說道:“我知道的比你更多。我二叔雖然死了,他當初一手帶出來的許多人卻還活著,我就是追查著他們的蹤跡找到金陵來的。”他語氣仍淡淡的,一點都不像在提及當年的驚天秘案,“我能找上你們千金樓,韓端遲早也能,我和他交手許多回了,從未分出過勝負。他這樣的人哪怕當不了朋友,也千萬不要和他當敵人,更不要妄想利用完他就抽身。”


  盛娘默然不語。


  謝謹行說道:“把他們交給我吧,我會幫二叔把他沒做完的事做完。即便最後做不成,我也能把你們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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