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個專家評委之中,趙博士的處境其實有點微妙,因為他們背對著舞台的時候是麵向觀眾席的,而今天到場的一百個幸運觀眾之中不乏金陵國子監的學生。
你說他們不是紈絝子弟嗎?紈絝子弟也是要讀書的,而且國子監收的學生本就是以官宦子弟為主,寒門子弟才是少數,那還是朝廷南遷以後國子監擴招的結果。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老師在評委席,學生在觀眾席,兩邊遙遙相對,一起在秦淮河畔搞《桃花扇》選角。
幸運的是,千金樓把燈滅了,好歹讓黑暗給他們稍微打了個掩護!
此時唱名剛結束,水晶簾幕便被人從兩側徐徐拉開。
看到裏頭走出來的第一位參選者,觀眾席一片嘩然,和鄰座的熟人三三兩兩地討論起來。
徐昭明見小夥伴們一臉驚詫,湊在那裏哇哇叫,自己卻不曉得登台的是什麽人,恨不得馬上轉過去看看上來的是什麽人。
好在因為有時間限製,登台的第一位參選者不敢拖延半分,走到舞台正中央便開腔唱起了一曲《念奴嬌》,隨著唱腔一並響起的竟是銅琵琶洪渾的調子。
銅琵琶是前任改良的,琵琶聲本來淒婉哀傷,後來為了貼合唐朝後期湧現的眾多邊塞詩,有人改用銅做琵琶背板,製成了音色渾厚悲壯的銅琵琶。
據傳蘇東坡曾問起自己的詞和柳詞比怎麽樣,有個擅長拍馬屁的人回答他說:“十來歲的女孩兒拿著紅牙拍板便能唱“楊柳岸曉風殘月”,你的話,怕是要關西大漢拿著鐵板才能唱‘大江東去’。”
後來便有了“抱銅琶執鐵板唱大江東去”之說。
這台上的人顯然不是個關西大漢,不過她唱起“大江東去”來氣勢一點不弱,那嗓子和銅琵琶配合得很好,叫人忍不住想要是當年有這麽個姑娘,怕是東坡先生也萬分欣賞,恨不能讓她把“明月幾時有”也唱了!
盛景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台上女子的打扮上。
昆曲後來男女分明,男人演旦角比較平常,女人卻很少能在生門裏挑大梁,台上的女子年約二十出頭,對她們這一行來說不算年輕了,不過她今天身穿一襲儒袍,作男子打扮,身姿俊秀挺拔,乍一看完全瞧不出女相,反而有種自內而外的英氣。
更難得的是,她的唱腔也很貼合這身裝扮,明亮高亢之餘又不失細膩,這一點和將門出身的楊二娘又不太一樣,她的嗓子很符合“水磨調”的要求,已經被打磨得十分漂亮,是個入行就能上手的成熟選手!
盛景意眼也不眨地看著台上的“俊秀書生”。
一旁的穆鈞見底下隻有台上是亮著的,沒有人看得見樓上的情況,便也從梁柱後挪了出來,悄沒生息地立到盛景意旁邊。
盛景意感覺有股陌生的淡香無聲無息地覆籠過來,轉頭往穆鈞身上瞧了眼,又看向他那身看起來平平常常的緇衣。這種穿著粗布衣裳都不忘往衣服上熏點香的臭毛病,將來哪天他真暴露了身份也不冤,沒見人家農民伯伯熏香的!
穆鈞垂眸與盛景意對視。
盛景意挪開眼,覺得還是專心看選角比較好!有這麽一張臉杵在旁邊,她怕看多了一會她看到漂亮小姐姐都覺得不香了,他一個大男人,長得比她這個女孩子更好看是幾個意思?!
穆鈞也看向樓下,他雖藏身千金樓多年,卻鮮少有機會看這樣的熱鬧,對這陌生的一切也頗為好奇。
此時那位妙齡女子正抱著銅琵琶在台上接著往下唱。
興許是因為這是第一位選手,所以五個專家評委都比較慎重,直至她唱到“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時聲音陡然走高,徐昭明才抑製不住好奇把轉椅轉向舞台方向。
有徐昭明起了頭,趙博士四人也齊刷刷地轉了過來,齊齊看向台上那位妝容素淡、英姿颯爽的“男子”。要不是知道今天來參與選角的人全是金陵女伎,他們會覺得台上的人是個實打實的瀟灑文士!
一曲還沒終了,徐昭明幾人都沒開口打斷,耐心聽著這段由銅琵琶伴奏的《念奴嬌》。直至琵琶聲停了,徐昭明才迫不及待地說道:“這位‘公子’,介紹一下自己吧。”
作為盛景意的好友兼合夥人,徐昭明是評委之中唯一認真背過台本的。他也確實很好奇,前段時間他被盛景意忽悠去到處聽曲,卻沒聽說過有這樣一位姑娘。
這姑娘既然敢於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自然不會怯場,她落落大方地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叫許秋白,我娘是私伎,生下我以後沒多久就人就沒了,她臨終前把我托付給一個從良的姐妹蘇姨。”
她的嗓音天生少了幾分柔軟,多了幾分英氣,說起自己的往事來也不見半點自憐自哀。
“原本我與蘇姨的兒子定了親,後來蘇姨兒子考上了進士,不僅瞧不上我,還瞧不上蘇姨,隻認嫡母不認蘇姨,親事自然是成不了的。”
“後來主母以蘇姨生病為由把蘇姨趕到庵子去住,我也被掃地出門。”
“我想靠自己供養蘇姨,便入了這行,每個月接些活幫補家用。”
這私活自然也不是什麽皮肉生意,隻是逢年過節或者紅事白事時去鄉紳豪強家中唱唱曲兒罷了。
她什麽活都接,所以登台經驗很足,嗓音也被打磨得細膩成熟。
這次許秋白來參選,想著旦角可能競爭比較激烈,沒她一個私伎什麽事,所以便別出心裁地選了男裝出場,看能不能在生門占個先!
原本眾人隻覺得許秋白這身行頭與她本人十分相配,如今聽她說了自己的過去,便覺得故事裏那個男的著實狼心狗肺。
隻認嫡母不認親娘也就算了,勉強也算是合理合法,可你辜負了這麽好看的姑娘,又是悔婚又是驅逐,逼得她操起她娘當年的舊業養家糊口,這是人幹的事嗎?!
再說了,這年頭嫡庶也沒分得那麽清楚,庶子也是可以考功名靠自己熬出頭的,不是非得記到嫡母名下、堅決不認自己親娘不可。
這麽幹的人無非是瞧不起自己親娘的出身、想走更好走的捷徑罷了!
這負心漢著實可恨可憎啊!
觀眾席的小年輕們看到台上的男裝美人淡淡地陳述過去的事,頓時都心疼不已:哪有什麽天生的英姿颯爽,不過是為生活所迫罷了!
真要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獨自在市井之中謀生,還不被人活吞了去?
觀眾席上很快舉起一片綠牌,表示自己強烈支持這位秋白姑娘!
徐昭明和趙博士幾人相互商量了幾句,由作為教坊代表的江樂正宣布結果:“我們一致覺得你很適合走生門,要是你覺得可以接受的話,先在可以通過左邊第一道門成為生門第一位弟子了。”
許秋白聽完後朝五位專家評委行了一禮,再看向後麵朝她揮動牌子表達喜愛、瞎喊著“秋白姑娘你很好”“那個負心漢錯過你是他的損失”的觀眾席時莫名有些心潮澎湃。
饒是她向來要強、從不在人前落淚,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之下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她鄭重其事地朝觀眾席再行了一禮,才邁步走進那為她亮起燈的“生門”。
生門之中的事情外麵的人不曉得,此時一根短香已經燒完,幼晴這個主持人第一時間上來串場,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點起了第二根香。
許是因為前麵的許秋白唱的《念奴嬌》太激動人心,接下來兩位出場的選手表現得都很一般,聽著甚至連基本功都不太過關,挑剔的徐昭明壓根沒轉身,其他人也輕輕搖頭,覺得挺一般。
小紈絝們倒是覺得看臉還行,尤其是第三個,長得多美啊,紛紛舉起綠牌表示支持,還朝混到評委席上去的徐昭明一個勁地喊“轉啊快轉啊”。
徐昭明是個很有追求的人,他看人從來不看臉,才不會因為他們的起哄才瞎轉身。
他要對《桃花扇》負責,更要對自己的耳朵負責!
徐昭明鐵石心腸地杵著,弄得台上的姑娘唱著唱著都唱出了哭腔,聽起來十分委屈。
穆鈞也覺得這兩個參選者都唱得一般,轉頭問盛景意:“這個出場順序你們特意安排過的?”
盛景意十分含蓄地說道:“主要參考她們的個人意願和含玉姐姐她們的意見,也沒太刻意。”
她們隻是把一看就實力超群的選手隨機安插在那些名不見經傳的選手之間,保證每隔一刻鍾能出一個爆點,這樣才能保證觀眾既不會因為持續興奮而逐漸倦怠,也不會因為長時間沒有看到好苗子而徹底失去興趣。
沒有台本的綜藝節目,能叫綜藝節目嗎?
一個合格的策劃,必須要保證整個節目張弛有度,讓觀眾全程津津有味地跟看且不覺得累!
穆鈞聽懂了。
沒太刻意,那就是確實安排過沒跑了。
在此之前,穆鈞還真沒想到一個選角活動還能玩這麽多花樣。這才是第一期,後續再發展下去,金陵城這群公子哥兒怕是要把那《桃花扇》主題店搬空。
想想看,要是像剛才那個許秋白一樣的參選者多來幾個,又有實力又有故事,簡直渾身都是話題!
等今天來參加選角活動的觀眾回去一吹噓,別人聽了還不心向神往?那些沒抽到票的瘋狂想來看看,已經抽到過票的又不想退出,自然是瘋狂搶購周邊商品,希望多開出幾張票來!
果然是無奸不商,這可比直接賣票賺得多太多了。
兩人說話間,三號選手因為沒有評委轉身已經唱不下去了,在台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一曲終了,徐昭明幾人轉過身往台上看去,隻見那是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麗少女,瞧著還真有點我見猶憐的味道,怪不得那群小紈絝一個勁在那起哄。
琴僧虛寧好心勸道:“落選而已,沒必要哭,你回去多練練,下回還有別的機會。”
首富弟弟沈先生是個實誠人,從來不懂憐香惜玉,隻會就事論事:“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唱得怎麽樣嗎?你為什麽會想到來參選《桃花扇》選角?我要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報名了。”
現場一陣沉默。
雖然吧,這姑娘唱得確實不怎麽樣,可你也不能這麽直接吧?沒看到人家都哭了嗎?
徐昭明卻不覺得有什麽,還一個勁在旁邊點頭應和:“對啊,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自己心裏要有數才行。”
眾人:“…………”
難怪你們是忘年交,不僅喜好一樣,連眼都差不多瞎!
你看看這個姓沈的吧,家裏超有錢,長得也超英俊,彈琴還超好聽,結果愣是沒娶上媳婦,徐小明你能不能有點危機感?
作者有話要說:
小紈絝:憐憫.jpg
小意兒:憐憫.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