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千金樓還沒上台已經鬧出這陣勢,不少花樓的人心裏酸溜溜的。


  元宵燈會和花朝節離得不算遠,上回含玉在元宵燈會驚豔亮相,一舉拿下第一,早就讓不少人心裏蒙上一層陰影,這些天太平書坊那邊天天往外賣扇子,最後幾天還正式賣起了《桃花扇》那本書,賣得所有人心都涼了。


  今晚花船入場之前,不少人還心存僥幸,覺得他們興許隻是喜歡那本書,不會真心實意支持千金樓和含玉,沒想到才剛開場,這些書粉們就打破了她們心裏最後一絲希望。


  千金樓,今晚注定要成為她們共同的敵人!


  作為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千金樓花船不緊不慢地駛入指定區域,穩穩當當地停靠到岸邊。最先下船的是幾個負責打雜和補妝的丫鬟,她們訓練有素地分列兩旁,防止有人突破教坊設立的警戒線衝撞到要下船的盛娘等人。


  走在最前麵的自然是拿到這次登台資格的含玉。


  她今日又恢複了一貫的裝扮,整體打扮偏素雅,不像來角逐花神之位的,倒像個隨家人出行的大家閨秀。


  眾人見到這樣的含玉都愣了一下,有些鬧不清情況。今天不是要演《桃花扇》嗎?為什麽含玉打扮得還沒有剛才演出的小姑娘們隆重?難道他們弄錯了,今晚含玉隻是上去彈個琴?


  雖說他們也很喜歡含玉的琴藝,覺得那是秦淮一絕,可是他們是衝著《桃花扇》來的,還追著花船喊了一路,現在突然發現可能看不到想看的節目,他們心裏自然是失落無比!


  有素質的都意思意思地喊起了含玉的名字,脾氣火爆的就直接嚷嚷起來——


  “今晚不演《桃花扇》嗎?怎麽回事啊?”


  “你們上回說要演《桃花扇》的,可不能出爾反爾!”


  “對啊,你們不演《桃花扇》,我們可就要支持別家姑娘去了!”


  含玉盈盈地朝他們行了一禮。


  眾人一下子靜了下來,想聽聽她怎麽說。


  含玉說道:“今晚我們是要演《桃花扇》,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彈琴,所以我會負責彈奏部分。”她側身往船上看去,“我們的主演馬上要下來了。”


  含玉話剛落音,隻見三道身影從丫鬟撩起的珠簾處出現。都說美人如畫隔雲端,那宛如畫中人的美人遠遠立在珠簾側,頭上的珠翠在燈下閃著熠熠光輝,臉上的妝容瞧不太真切,但一眼看去便覺得這人身段好相貌好氣質好,總之,樣樣都好!

  在美人身側還站著另外兩人,一個扮相比美人稍微年長一些,但同樣美麗;另一個則作中年書生打扮,麵相瞧著有些圓滑,舉手投足間卻英氣十足,顯見是個頗講義氣的讀書人。


  光是往那兒一站,不少人已經看丟了魂,有些已經問起了身邊的人:“那是誰啊?”“千金樓又挖了新人嗎?”“沒聽說有這樣的人啊!”


  倒是旁邊的花船上有人把盛娘三人認了出來,失聲叫道:“她們瘋了嗎?”


  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如意樓的孫當家。她自詡和千金樓當了許多年對頭,對千金樓那邊的動靜自然格外關注,一看之下她都覺得自己眼花了,可那三個人化成灰她都認識啊!


  孫當家疾步上了甲板,朝盛娘幾人喊道:“香老虎!”


  楊二娘眉頭一動,轉頭朝孫當家看去。對上孫當家不敢置信的目光之後,楊二娘彎唇一笑,打開手裏的折扇慢悠悠地扇了兩下,那模樣竟真像是個風流倜儻的俊朗書生。


  這一聲“香老虎”落入夜色之中,不僅沒有被無邊月色吞沒,反而還在四周砸出圈圈漣漪。


  香老虎?


  這個稱呼新入行的人已經不曉得了,隻有在秦淮河畔待得足夠久的人才記得那個英氣十足的楊二娘。


  聽到孫當家的呼聲,周圍有更多人認出了盛娘三人,這個消息也逐漸在那一艘艘花船畫舫以及周圍的酒樓茶館之間傳開。


  那些年紀和盛娘相仿或者更年長一些的花娘,不管是成了當家還是當了仆婦,都覺得盛娘三人這個舉動太過瘋狂。那是年輕人的戲台,她們上去做什麽?難道她們覺得自己還能像當年那樣隻要站在台上笑一笑就能贏得無數人追捧?


  她們已經老了!


  尤其是盛娘,連女兒都快十四歲了,跑上台去湊什麽熱鬧?!


  在眾人或驚愕或驚歎的目光之中,盛娘三人已經與含玉一起帶著其他人物的扮演者進場,留下一片久久難以止息的議論聲,所有人都熱烈地交換著自己知道的消息,還有人遙遙詢問如意樓的孫當家她們是誰。


  盛娘三人要作死,孫當家自然不會替她們兜著,直接把盛娘三人賣了個底朝天,說她們是千金樓的三個當家,千金樓顯見是沒人了,連三個半老徐娘都敢上台,丟人不丟人!

  孫當家的酸話一說完,問話的小書生看向她的目光頓時帶上了狐疑,那表情明顯寫著“你那什麽眼神啊這還叫半老徐娘”“那麽美的姑娘你居然說人家壞話你一定是嫉妒人家”。


  孫當家被眾人鄙夷的眼神弄得一陣窩火,卻不好得罪他們,隻能回船艙裏呆著去。


  這些家夥大半都是讀書人,沒什麽錢,但筆杆子厲害,要是她和他們吵起來,回頭少不得被他們寫臭!

  孫當家這一聲“香老虎”的影響卻遠不止於在小年輕之中傳播,當消息傳到周圍的遊船畫舫、酒樓茶館之中時,不少原本安坐在雅間裏準備優哉遊哉欣賞一下這次盛會的中青年人群都站了起來。


  他們年輕時也像底下那些小年輕人一樣在秦淮河畔浪過,追船砸錢寫文章一個都沒落下。


  現在他們大多有了家庭和事業,再也不像當初那麽浪蕩了,做事漸漸穩重起來。不過遇上這種一年一度的盛會,他們還是會約上三兩知己好友,出來一邊小酌一邊回憶當初那年少輕狂不知愁的快活日子。


  沒想到今天他們居然還能再看到當初曾靠他們捧上去的三位花神上台!

  這叫什麽?這叫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幾乎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邁步挪到窗邊,齊齊看向那還空空如也的高台。


  人呢?香老虎呢?柳三娘呢?還有他們那個捧出來、絕無僅有的三連冠呢?

  雖然他們曾被她們的無情傷透了心,可是能再看到她們站在台上,感覺又可以原諒她們了!


  還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叫隨行的小廝跑去知會當年曾經一起喝過花酒的損友們,叫他們別在家裏裝正經了,錯過今晚往後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在看到她們!這可是絕無僅有的三花神同台演出!

  底下的小年輕們還不知道,他們父親那一輩的人就在現場或者即將趕赴現場,正激動地討論著一會的《桃花扇》會演成什麽樣。


  他們大多都不認得盛娘三人,不過千金樓既然敢換她們上台,她們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吧?

  等打聽出盛娘三人的光輝過去,眾人更激動了,那可是三位花神!雖說好像已經過氣了,不過看那模樣、那氣質,分明一點都不老啊!


  管它什麽過氣不過氣的,好看就完事!

  花神夜遊會的表演還沒開始,《桃花扇》的熱度已經被推到最高。


  這可苦了前麵上台的幾個節目,觀眾對它們根本沒什麽期待,支持的人寥寥無幾,甚至還有些不講理的公子哥兒提出想砸錢換《桃花扇》先上來。


  教坊那邊的人見此情景,隻能趕緊調整上台順序,把《桃花扇》挪到了前頭,並叫人上台重申雜劇演出規則:一般來說一個姑娘最多隻能演出一刻鍾,要是想加時得看看有沒有人支持。


  所謂的有沒有人支持,那就是看有沒有土豪砸錢了,砸到一千貫可以加一刻鍾,加砸五千貫可以加兩刻鍾,往後再要加的話,就得再砸一萬貫了!

  這是最低下限,至於上限麽,當然是沒有的。


  盛娘幾人還沒上台,台下負責唱名的人已經高聲念出了一連串打賞,名號和賞錢數額報出來的時候人群中忽然寂靜下來。


  底下挨挨擠擠的都是小紈絝和小書生,他們聽著那些巨額打賞麵麵相覷,忽然覺得自己囊中羞澀,兜裏那三瓜兩棗在這些人麵前根本不夠看!


  更可怕的是,那些名字聽著怎麽這麽像他們的父親叔伯老師?


  一定是同名吧?!


  一定是的!

  不少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覺得背上涼涼的,給《桃花扇》搖旗呐喊都不敢那麽大聲了。


  這時台上的幕布緩緩拉開。


  台上最先出現的是中年文士打扮的“楊龍友”和作小旦打扮的“李貞麗”,隨著幾個小生抬著轎子、嫁衣、銀錢上台,劇情便由此展開了:由於內閣首輔派人來幫著逼嫁,楊龍友與李貞麗隻能先應下來上樓勸李香君。


  開場就是扣人心弦的逼婚催嫁,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台上幾人身上。


  三人依次開腔唱了起來,她們的氣息很穩,咬字清圓,行腔婉轉而細膩,聽來仿佛橫亙在他們麵前的不是悠悠江水,而是漫長的時光長河——她們仿佛不屬於這世間,隻屬於那個名為《桃花扇》的故事!


  偏她們還不僅是唱,她們全程配合著唱詞作出對應的身段表演,便是一時沒聽清她們在唱什麽,也能從那緊貼劇情的動作感受到她們的情緒變化。


  她們那唱腔、那身段再配上含玉那琴藝,誰能不深陷其中?


  在李香君說出“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隻不嫁田仰”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被揪了起來。心愛的男人為避禍不知所蹤,一介女子麵對首輔之威仍是含淚說出這樣的話,任是你鐵石心腸都會動容!


  到李香君拿詩扇擋在身前一步步退後,絕望之下一頭撞柱血濺詩扇,台下響起了一陣吸氣聲,原來是不少小年輕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台上的美人又美又癡情又堅貞不屈,這誰頂得住啊!


  相比狂掉淚珠子的小年輕們,那些聞訊而來的中青年文士、官員、豪紳表達喜愛的方法要直接得多:砸錢!


  第一波錢續的時間還沒用完,第二波錢快把總數砸到兩萬多貫了,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

  盛景意是隨著花船一起入場的,她遠遠地看著台上的表演,唇角微微揚起。她眉眼彎彎,不笑時也像在笑,現在她心裏高興,眼睛彎得更像月牙兒了。


  她眼中映著燦亮的燈光,像極了熠熠發光的星子。


  穆大郎對台上演著的《桃花扇》興趣不大,他最近天天聽著她們排戲,對這些唱詞早已爛熟於心,哪怕台上的人唱得再動情他也沒什麽感覺。


  穆大郎的目光落到盛景意身上,卻見盛景意仰著腦袋看著遠處的高台,仿佛不管聽了多少回都很喜歡、都很新鮮。


  有那麽開心嗎?


  穆大郎的目光轉回台上。


  盛景意沒注意到穆大郎短暫的注視,她專注地倚在護欄前聽戲。


  同一部戲,每個人的演繹是不一樣的,甚至連同一個人的不同場次,演繹出來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


  今夜這樣的燈光、這樣的呼聲、這樣的盛況,明顯給盛娘三人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她們今晚的演出甚至遠勝於今天早上的最後一次彩排!

  就在盛景意聽得入神的時候,立夏從船下跑了上來,氣喘籲籲地朝盛景意喊道:“姑娘,韓府君給當家她們砸了一萬貫!”


  別看前頭已經砸了兩萬多貫錢就覺得這錢來得很容易,要知道朝廷一年的總稅收也不過幾千萬貫,能攢下萬貫家財已經算是富得流油了。剛才那兩萬貫可是今晚這麽多觀眾聯手砸出來的!

  韓府君一出手就是一萬貫,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有錢的沒錢的全都跟著瘋狂砸錢。


  連韓府君都砸了,你不砸?你是不是不懂得欣賞?

  你這麽沒品味的人,我要考慮以後還和不和你做朋友了!

  到戲中的楊龍友開始畫扇點題、朝觀眾亮出貫穿全文的桃花扇時,底下的人已經不把兜裏的錢當錢了,恨不得把最後一個銅板都送出去!

  看到這種大陣仗,連盛景意都呆了一下。


  等盛景意回過味來,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這賞錢官府要分走一半,她們千金樓拿的那一半還要上稅,最終大頭基本是進了官府的口袋。韓府君從兜裏掏出一萬,最終收回的可能沒十萬也有八萬!

  所以說,那位韓府君是不是在給他自己當托,磨刀霍霍要狠宰一波今晚這堆花樓常客?


  薑還是老的辣,狐狸還是大的奸,比不過比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

  小意兒:比不過比不過!


  韓府君:如果我說是我祖母砸的你信嗎?

  注:

  “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隻不嫁田仰”:出自《桃花扇》原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