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盛景意小小地帶了下貨,見好就收,沒太猖狂。
林老板那邊才剛備好第一批貨,廣告打得再響她們也吃不下這市場,沒必要為別人做嫁衣裳!
這麽多小姐姐聚集在一起,也是很有意思的,盛景意昨天已經拿到“節目單”。
韓府君出身名門望族,哪怕自己挺潔身自好,家中也不免養著一群家伎。
這種大型宴飲場合,節目編排主要是由府中人安排,歌舞表演之類的基本由家伎承包了,她們這些從外麵請來的不過起著點綴和暖場之用。
昨日一早收到的花帖之上已寫明她們負責哪一個環節,到點才會被安排上台。
盛景意聽著小姐姐們低聲討論著彼此的上場順序,越發覺得每個行業都不好混,當官伎更是如此,這次被請過來的就涵蓋各種專長的小姐姐,連行酒令都有專業人才。
行酒令這個,盛景意也是補過課的。
從玩法上來說,靠運氣的有藏鉤、射覆、擰酒令等等,基本和後世的擲骰子差不多,隻是道具不一樣而已,比如藏鉤就是把東西藏在手裏讓人猜有沒有、有幾個,擰酒令就是推動一個類似不倒翁的“酒中仙”,“酒中仙”指到誰誰就要喝酒。
靠實力的有律令、著辭令等等,律令是在現有的名人、名句、名詩裏麵玩花樣,著辭令是現場作詩詞,各有各的玩法,但都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
簡而言之,哪怕是陪達官貴人喝酒,也得足夠專業才有資格當陪客,要不然你連酒籌是什麽意思都看不懂,坐過去完全是在丟自己的臉。
外麵開宴之後,盛景意這邊就安靜下來,專注地聽著外頭的熱鬧動靜。
盛景意耳力不錯,隔著厚厚的院牆也能聽到那邊的彈唱聲。
隻可惜舞卻是看不到的,她聽說韓家養的家伎舞技過人,大多是昭康長公主從教坊那邊弄來的,算是實打實的“宮廷派”。
自唐朝以來,舞就已經被細分為軟舞、健舞、花舞、字舞、馬舞五大類。
軟舞步調輕緩,健舞歡快有力,字舞和花舞更是後世各種大型節慶晚會必不可缺的傳統技藝,舞者通過編排好的舞蹈動作排列出文字或者圖案!
至於馬舞,那和後世的花樣騎術差不多,就是把人和馬都打扮得花裏胡哨做出各種特殊動作。
而在這五大類之下,又數百種不同名目的舞蹈,可以讓人跳個十天半個月不重樣!
這些東西盛景意在蹭課時都聽過了,隻可惜一直沒能親眼所見,也就看楊二娘給她們樓裏的十二個小姑娘演示時有點樣子(而且楊二娘顯然比較擅長健舞)。
既然隻能待在後台,盛景意便也不惦念了,反正到花朝節總是有機會看到的,到時還有花船巡遊,什麽表演看不到啊!
她安安靜靜地窩在含玉身邊,聽著小姐姐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都是從經年累月在台上練出來的功力,哪怕是年紀最小的雙生姐妹花看起來也不甚緊張。
前頭歌舞停了,先讓幾位有才的姑娘出去陪著行酒令,主要負責管著酒籌、呈送罰酒,若行的是著辭令,還需要負責抄錄詩詞。
這次到場的多是金陵的文官及他們家中子弟,行的自然是雅令,座中人輪番唱和,算是給年輕人一次表現機會。
這同樣是受邀伎人們的機會,一會她們要先出去開個嗓,方便座中人選擇把自己的詞交給誰唱。
一般來說,在這種官方活動中表現突出的人有機會爭取到明年花神夜遊會的名額,頭名更是能直接保送!
是以哪怕這種活動規矩多、要求高,收到花帖的人也會欣喜不已。
作為今年的“花神”,坐在盛景意旁邊的雙生姐妹花是最先出去獻唱的。
這對雙生姐妹花一開腔,盛景意就知道為什麽她們能拿下今年的花神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音樂這領域很多時候是靠天賦吃飯的,天賦很重要,聲音的辨識度也很重要。
這姐妹倆的聲線屬於甜美溫柔的類型,聽了叫人如墜溫柔鄉,恨不得溺死在裏麵;選的詞也纏綿柔婉,一句句一聲聲都像藏著勾人的鉤子。
這還是盛景意隔著牆聽,要是能邊聽這歌兒邊欣賞那眼橫秋波、眉山如黛的小姐姐,一定更加賞心悅目!
很快地,姐妹倆從前頭回來了,又接連去了幾人,才輪到含玉登台。
盛景意這才有機會跟到前院去看一看。
她興衝衝地肩負起抱琴這個重要任務,準備把含玉慣用的琴放到場中的琴桌去。
沒錯,這次她是作為助理跟來長見識的!
可惜才轉到外頭,守在回廊上的丫鬟便把她攔下了,禮貌地接過她懷裏的琴引含玉入內。
盛景意這個小打雜哪怕出了偏院,也隻被安排在回廊外候著,沒法親眼看著含玉現場演奏。
盛景意雖有些失望,卻也乖乖地等在外頭。說是賞雪宴,可冬天這麽冷,自然不可能全程在戶外看雪,宴會主場還是在室內進行。
盛景意立在回廊看著外頭的雪景,隻覺這邊比剛才的偏院要大多了,亭台樓閣一應俱全,還自帶小花園。
這園中種的是梅花,不少都已經含苞待放,遠遠看去花色雪色混在一起,竟有種滿園梅花齊盛的錯覺。
光是這梅林就很值得賞玩,更別提周圍全是富麗堂皇的雕梁畫柱。
盛景意目光在園子裏轉了一圈,裏頭也傳來了含玉的琴音,含玉的嗓音也不錯,不過琴聲更佳,兩者配合起來效果極好,隻是耳朵靈的人會聽出兩者之間有些差距。
好在光聽琴聲就足以讓人陶醉,很少有人能留意這點小差距。
當然,徐昭明那個標準聲控兼樂癡除外,差距再小這家夥都是能分辨出來的。
含玉發揮得很不錯,因為是賞雪宴,她們備的曲子也大多與雪有關。
她所選的詞是柳永的《瑞鷓鴣》,有“天將奇豔與寒梅”“絳雪紛紛落翠苔”之句,雖不甚出名,卻也清麗動人,配合含玉那可以稱為“秦淮一絕”的琴技更是令人心曠神怡。
嚴格來說,《瑞鷓鴣》不算詞名,隻算是詞牌名,人人都能寫《瑞鷓鴣》,人人都能寫《青玉案》,人人都能寫《水調歌頭》,就看你寫得好不好了。
作為這時代的彈唱型選手,她們需要熟知各個詞牌名的格律與唱法,以便拿到唱和詞後可以立刻唱出來。
別覺得有現成的曲子可套就很簡單,這裏頭要下的功夫大得很。
自從得知眼下流行的詞牌名有多少個之後,盛景意對含玉她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你要沒個好記性、沒個好心態,根本沒法在這行混下去!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認可這種努力,至少定國公今天賞臉參加了韓府君籌辦的賞雪宴,從開宴便一直在忍耐。
這種磨磨唧唧的宴會著實不對定國公的胃口,要不是思及韓端出身韓家,算是難得的“北伐派”,他是決計不會出席的。
此時見旁邊的孫子兩眼發亮地看著那彈琴的官伎,不時擊節讚歎,再聽周圍人邊議論邊有意無意地朝他們這邊看來,定國公頓時怒火中燒,不等含玉唱完便重重地把手裏的酒杯往桌上一放,發出巨大的聲響。
琴音一滯。
定國公起身罵道:“靡靡之音!”說完他竟是連韓端的麵子都不給了,徑自拂袖離席。
含玉唱的是柳詞,說是“靡靡之音”也不為過,可自從朝廷南遷,流行的多是這種“靡靡之音”,再沒什麽亮眼的新風格麵世。
其實前頭那些伎人選的也差不多是這種類型,定國公在這時候發作,顯然是因為韓端把迷惑他孫子的罪魁禍首給請來了。
定國公在金陵城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這麽一撂臉,其他人都噤若寒蟬,含玉更是不敢再往下彈,僵坐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盛景意心中發緊,卻沒法突破重圍進去看看裏頭的情況,隻能守在門外幹著急。
她往宴客廳門口看去,隻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自屋內走出來,老者哪怕已經六七十歲,腰板依然挺得筆直,眉目冷肅,嘴唇緊抿,滿麵怒容,顯然是極為不喜這種鋪張奢靡的宴會。
老者走得很快,轉眼已下了玉階,接著裏頭才追出來兩個人。
一個是熟人徐昭明,這小樂癡滿臉焦急地跑上前拉住定國公,不讓定國公再往前走,引得定國公對他怒目相對,想揮袖甩開他,又怕真把人甩出去把愛孫給摔傷了。
這麽多兒孫之中,他唯獨偏愛這個不成器的混賬東西!
另一個是生麵孔,盛景意沒見過,從她的角度看去,隻能看到他同樣略帶焦急的側臉。
比起喜形於色的徐昭明,這人明顯要成熟沉穩許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周身的氣度已極不一般。
這位顯然是這次賞雪宴的舉辦人韓端韓府君了。
“國公爺且留步。”韓府君的聲音低沉好聽,仿佛浸潤著與生俱來的溫雅與沉著。
盛景意隔著回廊外的疏梅看去,便見那韓府君長身玉立,追上前與定國公說起話來。
因著距離有些遠,盛景意沒法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但定國公聽到韓府君開口後轉過身來了,她能看到定國公臉上的盛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複雜的情緒,有無奈,有歎息。
最後定國公在孫子和韓府君的注視下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看來定國公是準備重新入席了!
盛景意好奇韓府君的長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道修長的背影。
很快地,韓府君也轉過身來和徐昭明一起引定國公回屋。
盛景意以前見過不少長相出眾的人,對各種帥哥美女大多僅限於欣賞,不至於一乍一驚,可乍一看到這位韓府君的正臉,她還是忍不住感慨老天的不公平——
這人腦子特別好使不說,還有絕佳的出身、絕佳的長相,完全是一點都不給別人活路的類型!
可惜現在不是關注韓府君長相的時候,最要緊的還是被定國公遷怒的含玉。
盛景意趕緊收起對這位韓府君的好奇,豎起耳朵聽裏頭的動靜。
定國公三人重新落座之後,韓府君和氣地對含玉說道:“不知含玉姑娘可會唱《滿江紅》?”
含玉一愣,忙說道:“會的。”
韓府君便叫人把備好的唱詞呈到含玉麵前,讓含玉改唱《滿江紅》。
含玉知道這是自己要是唱不好這一曲,往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出席這種場合了。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擺到自己麵前的唱詞。
幸運的是,這首《滿江紅》是含玉學過的,乃是忠武將軍所作,寫的是失地之恨、北伐之誌。
前些年忠武將軍的冤獄平反之後,她們秦淮河畔雖還不敢傳唱這首《滿江紅》,私底下卻都傳看研習過。
含玉初讀隻覺慷慨激昂、心潮澎湃,再讀卻不免為之黯然:忠武將軍一死,中原之地再陷靺鞨人之手,她們金陵城成了抵禦靺鞨人的前線城池,時刻籠罩在戰亂的陰雲之下,也不知將來會不會落入敵手!
含玉飛快把早已誦記過的唱詞核對了一遍,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再次彈唱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意兒:韓府君是個好人!
注:
①酒令和舞蹈相關介紹,參考齋藤茂的《妓女與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