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四章
楊淑華的追悼會是在一個晴朗的秋日,耿梅穿著黑色的外套,站在太陽下竟然隱隱悶出了一點汗。趙正陽在不遠處的樹下,被一堆人包圍著,有親友,有公司的員工,還有一些不邀自來的「客人」。他神色冷漠,但仍保持住了禮貌,對他們的發問一一做了回答。
胡悅拿了水過來,遞給耿梅一瓶,「還有半小時。」她指的是送別儀式。禮堂里已經布置好了,只等預定的時間到,兩側牆邊花圈和花籃鋪天蓋地,大部分是有業務往來的客戶送的。白玫瑰、白百合,還有大朵的白菊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沖淡了死亡的陰影。
「記者也來了。」胡悅說,「本城的日報會發條小新聞。」她事先打點過了,免得有不識相的,把過去的事放在版面上說。因楊淑華不是正常的死亡,圈子裡已經有不少傳聞,厚道的感慨利益之下母子翻臉成仇人,做兒子的袖手旁觀,坐視親生母親自尋死路。刻薄的就沒那麼客氣,恨不得把趙正陽發家的始末都掰開來嚼成渣,他和戚睿的那段舊情,更是重頭戲。
「老人家真是,心理有病也得治,不然哪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胡悅感慨。她對外的口徑也是把原因全部推到病上,「一會家屬的發言,最好還是趙總來做,免得外頭誤會重重。而且辰逸畢竟小孩子一個,有外人在,這種場合不適合由他上。」
耿梅搖頭,她不想勸他。
胡悅察言觀色,沒有就此再勸下去,換了個跟自己有關的,「趙總會接手嗎?」
耿梅仍然搖頭,但看胡悅實在關心這件事,就說了兩句,「應該還在考慮中,那個攤子太累人,恐怕有心無力。」但外有政府和銀行施加壓力,希望他挺身而出,免得公司垮掉帶累其他相關人事;內則……恐怕趙正陽也放不下。耿梅凝視著那邊的趙正陽,這十天他晨昏顛倒,沒有好好休息過,大概無時無刻不在想處理方案。對他來說,老太太的自殺成了母子之間最後一回合的較量,內心的驕傲讓他無法承認無能為力。
可該怎麼辦呢?耿梅替他發愁。對她來說,房地產是全然陌生的行業,但不妨礙她清楚,公司需要的不是日常管理,除非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否則就是一起被拖垮。她查過資料,楊淑華敲下地塊時原以為按城市規劃地塊旁邊將建立一所重點高中的分校,誰知不但沒有,相反是建垃圾焚燒爐。城市的日常垃圾需要處理,但誰也不想住在旁邊,都怕污染對健康有害。
趙正陽一直說她像他,然而耿梅覺得此時他倆又不怎麼像,換了是她,退一步海闊天空,放手換來以後的輕鬆是值得的。但她之所以喜歡他,不少部分也是因了他的倔勁,他對開拓的熱愛,沒有這些也就沒有他了。
「你想回去嗎?」她突然開口問胡悅。
「能回去自然很好。」胡悅想著措辭,既要讓耿梅知道她的心意,又不能讓人覺得她對目前的工作有不滿意,「做生不如做熟,我畢業后做了房地產銷售,對那塊更熟些。不過全看趙總的意思,他做哪種選擇,我小員工都跟隨,做好本份就是了。」她看著耿梅的臉色,補充道,「公司沒走的那些人也不是存心背叛趙總,只是你知道,他們也怕,不是學理工科出身的,突然改行去做化工,壓力很大。楊董又會做人,給他們許了不少福利,有家庭負擔的人不能任性。趙總人也好,但你也知道,工作時他不是那麼隨和,有時候員工會怕他。後來公司利潤沒趙總在時好,大家就後悔了。」
嗯,人之常情,用得著時就想得著,不用時想不著。
耿梅面無表情,胡悅無從知道她的想法。但一個話題說久了沒意思,胡悅試探著轉移,「我家鄉那邊的規矩是一年裡不能辦喜事,會不會影響你們?」
結婚嗎,耿梅沒想過。
她的反應讓胡悅誤會了,後者想了想,安慰道,「都說婚姻是愛情的終結,多享受兩年戀愛也好。」
耿梅垂下眼,對胡悅的八面玲瓏,是服了。
胡悅以為自己說到耿梅的心坎上,剛要再說點什麼,看到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她怎麼來了?」耿梅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身白衣的戚睿款款走動之際,引來不少人注視。也有認識她的,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她完全不受所擾,徑直走進禮堂,站在一角等待儀式開始。
耿梅回頭看趙正陽,他像沒看見戚睿一樣,還是緩緩跟別人說著話。
大城市的儀式跟耿梅家那邊的不一樣,在司儀的主持下,總的來說哀而不傷。有流淚的,大部分人靜靜地聽著,默默地對逝者致以悼念,只是到趙辰逸代表家屬講話時出了點小岔子。他帶了稿子上場,在讀到「奶奶對我慈愛有加,但又不失嚴格要求,從小就培養我,……」,他終於控制不住痛哭出聲,在棺前雙膝著地跪下了,「全是我不好,是我頂撞奶奶,辜負她的培養,她是被我氣死的!」
趙正陽的父親上去想扶起孫子,但趙辰逸年紀雖小,人卻頗為高大,哭到整個人恨不得趴在地上,做爺爺的一時沒能拉他起來。
在場的所有人聽趙辰逸說楊淑華臨終前幾天被他氣得沒吃飯,忍不住看了幾眼趙正陽,感覺他真是很冤,不是他的錯也被世人當作他的。趙正陽站在原地沒動,耿梅上前和老人聯手,扶起了趙辰逸。
再難受,逝去的也不會再回來,所以不要難過,相信逝者也願意見到自己關心的人可以快樂。
悼念結束,殯儀館的火化是在另一個地方,去那邊送別的只有至親。
到了地方,耿梅下車,才發現後面一輛車上下來的是戚睿。
「我來送老人家最後一程。」她說。
人生最後一程,工作人員按下鍵,電動軌道緩緩啟動,帶著逝者進入最後的洪爐。趙辰逸又哭又喊,突然透不過氣,抓著胸口的衣服嚷心痛。耿梅趕緊又和老人聯手,把他扶到庭院里透氣,畢竟爐前溫度太高,空氣流通慢,不適合傷心過度的他呆著。
「你把她送上絕路,又假惺惺地過來示好,不覺得可笑?」趙正陽沒有看戚睿,但他知道她在聽。
「除了幫她,我什麼都沒做。」戚睿平靜地說,「你知道,我是看在你的份上照顧她。」
「你做了什麼你自己知道。」趙正陽不想跟她多說,轉身回進大堂。在大堂可以從屏幕看到爐那邊的情況,他抬頭盯著屏幕,看都不看戚睿。
「你對我有很多誤會。」戚睿聲音低沉,「可造成現在局面的不正是你自己,是你讓我給她假象,以為那是塊潛力無窮的好地塊;也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議,讓那裡成為安居房。你怪我,是你在後悔對老人家不好。如果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會讓你好受,我無所謂。」
「你想太多了。」趙正陽並不動氣,「我一點也不後悔,在我能控制的範圍里我已經盡了自己的力。她年紀大了,病痛不斷,去也不是壞事。」
「你就是嘴硬。」戚睿淡淡笑道,「我只是來送她,看在往日情份上,她對我不錯。說起來她也是挺有意思的一個人,明明才小學畢業,一路自學成材。你不知道,她沒學過英語,但憑著一股勁居然也學會了,普通對話不成問題。」
「我沒興趣知道。」趙正陽完全不想知道,他最清楚,這個老人是如何一步步軟化他的陣營,把他的東西奪走了。
那本來是我的,不想它落在別人手裡,只好忍痛割愛,現在也許是時候收回來了。他想。
「我這邊……總是在的,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不妨來找我。」戚睿也看著屏幕,「說起來真難受,一個人沒有了靈魂,就縮成那麼小一個,最後化作一團灰。我不能再看了,多看會覺得人生沒意思,奮鬥完了又怎麼樣,還不是只佔兩平方米的地。」
「還可以更小,只佔一格子。」趙正陽淡然道,「上下左右全是格子,很好,鄰居會很多。」思親苑裡整排、整排的小格子,清明祭拜時擠作一團,兩平方好歹是獨院。
戚睿噗地笑了,她迅速意識到地方不對,連忙收了笑,「你跟過去一樣愛講笑話,難怪會從一幫人中勝出。討好我的人不少,像你這樣的卻只有一個。」不等趙正陽開口,她雙手合什念叨了一會,然後說道,「走了,有需要的時候只管來找我,你知道我在哪。」
趙正陽無意識地握緊拳頭,不愉快的回憶翻江倒海淹沒了他。
他絕不會再去找她,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