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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當宿舍樓過道的腳步聲越來越少,地鐵也開始有空座位時,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即將來臨。耿梅埋頭工作,等醒悟過來才意識到已是小年夜。天天都覺得年近了,沒想到轉眼就是,難怪辦公室只剩她一個,其他人按照離家的遠近分別開始休假了。


  桌上有兩個實習生送的小禮物,一隻青色的瓷貓;另外一樣是粉紅色的絨毛小熊,可以做手機架。小姑娘說,耿梅姐需要放鬆,所以她們買了這兩樣送給她,在孤獨的時候還有它們陪著她。


  孤獨嗎?

  耿梅拿起那隻瓷貓,小玩意還沒有半個掌心大,沒心沒肺地憨笑,眼睛鼻子擠作一團。


  也還好。


  昨晚她折了整刀紙的錠,化了給地下的親人。


  點燃寫著奶奶和母親名字的紅紙,按習俗低聲呼喚她們來取用的時候,耿梅有點啼笑皆非。她總以為自己是紅旗下成長的堅定的無神論者,沒想到有朝一日自發主動地整起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而且,做得頭頭是道。


  可不做的話,她總覺得耳邊有聲音在響,「二妹,以後我去了,逢年過節給我化點錢。你爸跟你哥粗心大意,肯定想不到。」耿梅媽是大嗓門,即使說身後事,也是呱呱的刺人耳朵。


  耿梅本也想回家一次,但耿希的電話徹底打消了她的念頭,其實無非還是那件事,要錢。耿梅爸已經住進陳立買的那套公寓房,所以耿希不斷地提醒她,電視機要更新換代了,廳里也該裝個空調,物價又漲了,伙食不是一筆小開支,做姑姑的得給侄子書包錢,……過年,一年到頭該給老人點錢花花。


  她打了筆錢回去,人卻不想回了。家裡的兩間卧室,一間父親住著,另一間的居住權被劃到軍軍名下。有回軍軍還說,如果姑姑不給他買禮物,他趕姑姑出門。和孩子爭什麼嘴上的道理,所有的都是大人灌輸的,她不可能趕父親出去,就不可能不受閑氣。


  從小到大總是被數落成討債鬼,其實,自己是來還債的吧?耿梅舒了口氣,把瓷貓放回原處。剝掉表面光鮮的外殼,她仍是窮光蛋,只是把欠陳立的錢變成了欠公司的,當初肖宇成知道她有資格,找她合作時甩出了誘人的條件,什麼都好說。於是耿梅拆東牆還西牆,先把欠陳立的連本帶息還了。


  幸好肖宇成有對好父母,四下招呼一打,他們的事務所不愁生意,只要肯做就行。


  所以,這是個拼爹的世界,所謂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最重要的是父母能達到何等的高度。像陳立,沒有父母的支持,有多少大學生能在讀書時就有間網吧;像自己,能在網吧打工掙錢,已經心滿意足,如何敢妄想擁有自己的事務所。眼界從來不會憑空得到,土包子一朝揚眉吐氣都是做夢。


  如同趙正陽,即使現在有錢了,仍然洗不脫他的窮酸。耿梅在他公司審計了幾天,因為員工忙著打包搬遷,有頗多怨言,連她這個外人都聽了不少,廠區辦公條件艱苦,上下班不方便,年終獎分配是一言堂,……


  想到曹操,曹操到,趙正陽來電話問一張給政府的統計表的事,耿梅前兩天已經傳給了財務的計經理,也抄送給了胡悅。不過既然他問,她給他也發一遍。


  趙正陽有點意外,最近公司事多,和耿梅那邊的公事聯繫都是計經理和胡悅在跟,所以他對耿梅的做事不太了解,沒想到是二話不說立即行動的作風,正是他喜歡的。說完了正事,他難免客氣兩句,「怎麼還沒回家過年?」他那邊已經正式放假,胡悅是最晚走的員工,但也是走了。


  他客氣,耿梅自然也回報以客氣,「還有點活沒完,做完就走了。」實情不是,但他又不是她的老闆,表功什麼的都用不著。


  「什麼時候走?」趙正陽隨口問。要不年前一起吃個飯,這主意一閃而起,卻立刻成形,為什麼不,她幫了不少忙,他這邊工作也差不多了,一個人吃飯不如兩個人吃,聊聊天,問問她對公司的意見。「你來接我,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耿梅愕然,為了一頓飯跑來跑去做司機,她沒那個勁頭。


  「來吧,我等你,三十分鐘后見。要是不來,小心收不到審計費。」趙正陽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好吧,算你狠,耿梅鎖好辦公室出了門。


  街上難得的空曠,鉛灰色的天空無邊無垠伸展到建築的上方,像是要下雪的樣子。然而這裡的雪積不起來,只有飄在空中時能夠一看,落到地上也就化了,轉眼成泥。


  耿梅莫名地想起陳立,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是否躺在沙發上打永遠的俄羅斯方塊,還是去招待客人了,那個要介紹給他的姑娘又怎麼樣,漂亮嗎,能幹嗎,比她好嗎?


  都怪耿希烏鴉嘴的次數太多,害她對這段不被他父母重視的感情沒多少信心,假如分了應該也不會太難受吧。


  紅燈轉綠。耿梅搖掉剛才的想法,該對陳立有信心,他要變早變了,何必等她這麼久。腳上的溫暖還在,她最近經常穿他買的鞋,如果沒有愛,他怎麼會對她那麼好。


  想到這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到趙正陽公司審計的第一天,前台不肯調高空調,堅持說趙總會生氣,空調溫度過高是浪費。直到胡悅過來,前台才同意。省空調費用她能理解,畢竟現在也有環保的宣傳,但拿她當司機就有點過分,虧他有錢已久。


  廠里已經放假,連生產線的工人都休息了,耿梅踏進空蕩蕩的辦公樓,突然有點明白趙正陽請她吃飯的用意,可能他只是寂寞了。


  但是,他不是有家室,節假日不正是家人團聚的好時間?還有他的家人,按他的年紀該是上有老下有小,怎麼不急於回家?


  耿梅敲了敲趙正陽辦公室的大門,裡面沒聲音,難道不在?她輕輕推開,才看到他坐在地上,頭靠著沙發睡著了,身邊一地的藍圖。


  耿梅站在原地,默默打量他。平時沒有這個機會,她不想被以為成對他余情未了,但她很想看看他,想弄清楚那個時候中了什麼邪,匆匆地委身於他。


  他三十多歲了,卻理了個年輕的短髮,這讓他顯得精神。眼下有輕微的黑影,大概有陣子沒睡好;鼻樑很挺,嘴唇略厚。耿梅想起「貌似忠厚」,忍不住撇了撇嘴,知人知面不知心。


  為什麼他要放棄原來做熟的,來做製造業呢?耿梅想不通,她才不信胡悅提供的「喜愛挑戰」的官方說法,那種人有,但不會是趙正陽,窮出身的得到點東西不容易,哪會輕易放手。因為她自己就是窮人,骨子裡怕失去。


  她走進去,蹲□撿起藍圖,氨水味很濃,整間辦公室都是這個味。


  藍圖有半米高,耿梅打量周圍,有一張一米八的寫字檯,黑色普通氣壓式電腦椅,靠窗有張長桌,上面堆了一捆捆圖紙。她把手上的也放在那,回過身看到趙正陽醒了。


  「你來了。」剛睡醒的他沒急著起身,說話聲是微磁性的低啞。


  耿梅點點頭,問道,「送你回家休息吧?」


  「說好了請你吃飯。」趙正陽目光敏銳地看到她西裝褲褲腿下的靴子,工作鞋般的圓鞋頭,價格卻是百倍。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而且我想聽你作為專業人士,對我的公司的看法。你是局外人,旁觀者清,我需要你的意見,不要怕得罪人。」


  壞人飯碗的事不能做,耿梅泛泛地說了些所有公司的通病。


  趙正陽聽著,眉眼裡開始帶上不耐煩,「等米下鍋的都是一個德行。」


  耿梅啞然,才吃飽沒幾天的人就有資格指指點點了嗎?某人在吝嗇之外還自以為是。難道要她直說?胡悅許可權不明,管得太多;計經理經驗不足,申報錯了稅金,全年多繳兩三萬;車間主任消極怠工,倉存報表月初月尾數時時在變。


  不,這些關她什麼事,她只是來做最普通的審計,提供份年報供他們年檢,就是完成任務。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對面的趙正陽顯然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以為成功過就一直能成功,那就讓他累心勞力吧。


  「你有話沒說。」吃完飯等結賬的時候,趙正陽說。


  既然這麼想聽,不妨講給你聽,耿梅決定說一次真話,「你很討人厭,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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