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年不識愁滋味
報道完畢，新鮮的學子還沒來得及消化心中的新奇和自豪，已然要麵對前方等待他們的L大殘酷的軍訓，為期一個月。
那年他們不幸遭遇了秋老虎，本料想的涼秋異常的炎熱，真應了裴若凝那句“這個秋天不會太冷”。
關於軍訓，林瀟說過，“堅持你所能堅持的，若不能堅持，不必勉強自己，沒有人會以軍訓論成敗，那是一種經曆，是苦是甜都去體會下，經曆過你會對L大、對今後的大學生涯有一個新的了解。”裴若凝銘記於心。
軍訓采取全校新生混合安排法，各個院係打混，男女分別訓練，訓練場地遍布學校的各大運動場，大多草木不生。
教官來自L城有名的軍官指揮學校，也是學生，年齡與他們相仿，除卻黝黑的皮膚、剛鐵般的頸骨，與他們並無太大區別。看似嚴厲不苟言笑的教官，偶爾也會偷懶，跟他們一起侃大山，天南地北的海聊，給他們講自己的軍旅經曆，說到激動處，常會忘了休息時間已過，非要等到巡視檢查的領導經過，才刹住。都說他們是這個炎秋最可愛的人。
訓練期間的安排是緊湊的，也是辛苦的，站軍姿、走正步、練隊形、練射擊。周而複始的練，仿佛永遠沒有終點似的，晚上回去腳上就是不斷長出來的泡，腰酸背痛在所難免，連夢裏都在踢正步，累的時候可以就地睡著，她不是沒想過退縮，但想到林瀟的話，她秉信堅持就是勝利。
烈日之下站軍姿，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退出，她堅持到最後；走正步，她一定是走的最認真的那個；有人淚灑沙場，她笑對心骨磨練。她將所有艱辛一笑付之，腐化成灰。
她經曆他曾經的經曆，堅持他曾經的堅持，她不過是印著他的足跡走。她相信，他可以辦到的，她一樣可以辦到，她不是嬌滴滴的小草，她不懼苦累，她是堅強有毅力的裴若凝。
那時的她，沒意識到自己骨子裏潛在的那股倔強勁兒，其實來自愛的人所傳遞的信念。
好的愛情讓人成長與進步。林瀟是她前方不滅的燈塔，有他在，她便不會迷路，不會走失了方向。
隻是，她不知道林瀟的心疼，他站在訓練場邊，等她休息的時候給她遞來飲水和濕毛巾，眼看她喝完，回頭就走，走了好久，確信她又回去訓練了，才敢回頭再看她，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心疼得流淚了，她沒能看到林瀟隱忍疼惜的眼神。
一到吃飯時間，他便來接她，他讓她吃好多好多的牛肉，說可以補充體力，她順從吃下。
他看她曬得有些脫皮的臉龐，二話不說買來一堆防曬霜，讓她塗上才肯她出門。
有他在旁，她不覺得苦，就算苦，苦亦有甜。
軍訓很苦，L大的軍訓尤其苦，入學不代表此後人生開闊易混，後麵有更荒茫的風景在等候。但苦中有樂，苦中作樂的人生才叫精彩。
她們會在宿舍的被褥下、被子裏藏零食，也會偷偷的把零食塞在口袋裏帶到訓練場去，一到休息時間就躲到一個角落偷吃，偶爾也會善心大發連帶著賄賂賄賂教官，教官同學也不抗拒，樂於與群眾打成一團。
每個訓練連都有個助理，一般由高年級的學生擔任，負責來檢查記錄每天的訓練情況，她們那連的助理叫朱國，山東大漢，乍看是個不太好相處的人，每次都是板著臉出現，她們背著說他裝老成。
與裴若凝同組的一個女孩子來自化工學院，是廣西人，她經常教裴若凝講粵語，裴若凝也喜歡聽她講粵語，有天女孩聽到朱國其名的時候，大肆翻譯傳播了下，按粵語音，“朱國”念作“豬狗”，聽完她們集體笑翻。“豬狗”助理也不知大家笑什麽，反正每次他一來大家就笑，這個公開的秘密一直保留到軍訓結束，後來助理本人不知從哪裏打聽來大家的笑因，已沒法發作，隻是見到連裏的姑娘們便會紅了臉。其實，紅了臉的助理還是頗可愛的，比此前無事裝老成的模樣鄰家和藹多了。
有天裴若凝與同組的女孩子唧咕聊天，說黑人連長的牙很白，她是真心覺得皮膚黝黑的連長牙很白，結果被連長逮著，連長嚴厲嗬斥她們，“說，說什麽說！？”
連長這句話隻為訓斥，並非疑問句，故而大家都保持緘默，就她站出來，“說連長的牙很白，笑起來很好看。”
同齡的連長哪裏被女孩子公然這麽講過，一時間臉刷紅，猶如關公再世，也沒了火氣，“歸隊。”
大家沒能等到連長一場暴風驟雨式的訓斥，平靜地繼續訓練，倒也算得相安無事。
隻是，連長被女孩子們那句“很好看”攪亂了少年心，那個下午連連出錯。
有一次是練齊步走，他居然說成了齊步跑，於是大家就跑，他立即糾正是齊步走，大家跟著變跑為走，結果他接著又說齊步跑，大家跑也不是走也不是。反複折騰了幾次之後，有人問：“連長，你究竟是要我們走還是跑啊？”
連長敗下陣來，揮揮手，“休息休息!”
休息期間，化院女孩問：“連長，你用什麽牙膏？”
“黑人牙膏。”連長脫口而出。
黑人連長用黑人牙膏，這個答案又笑翻了大家。
“笑什麽笑，就你牙白？！”然後又加上一句：“我知道，你們都用高露潔，高潔絲……”
那天訓練場笑翻了天。
後來有說黑人連長與化院女孩有過一段佳話，前因有據，後果不詳。
還有天，有一個連的男女生混合在宿舍樓下的一個小場地訓練，時近檢閱，練習喊：“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的口號對答，約莫早上七點多的光景，尚在睡懶覺的高年級學生幾近崩潰。
那時新生元氣足，聲音一次比一次洪亮，一師兄終於崩潰，聽到新生喊：“首長好，為人民服務！”推開窗戶，應景接了一句：“靠，人民要睡覺！”
幾秒鍾死灰式的寂靜之後，樓下從教官到學生，齊齊笑得人仰馬翻，博彩滿堂紅。
這一段，不日成為L大最具裏程碑意義的笑談，遠近聞名，廣泛流傳，流傳年代日益久遠之後，版本雖略有改動，稍有失原味，但主旨大意不變。
軍訓中有很多逃兵，其中不泛智慧的逃兵，若說自己血壓高，心髒不好，或是送同學去醫院，學校一定會放行。但逃兵的日子也不好過，需要作戲，需要智慧，需要周全的借口，當然了，L大從來不缺才子才女，為逃軍訓，這些逢場作戲的事不過小菜一碟。肖楚便是這智慧軍團中的領軍人物。
裴若凝有天被安排為院係的軍訓期刊雜誌采稿，有幸來到男生的訓練場地見識軍體拳的風采。她沒在場邊的綠蔭下坐一會，肖楚一行五人便被遺棄到場邊罰站，就站在她身邊。
炎炎秋日，半月沒見，肖楚比初見時更黑，按學校要求，男生要剃平頭，乍看她快不認識他了，活脫脫一年輕勞改犯模樣。
後來肖楚本人也證實了勞改犯評價的真實性，軍訓完他坐車回家，那輛車上人頗多，可算擁擠，但他旁邊愣是沒人敢坐，大家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瞄他，那眼神比直接對他說“你是個勞改犯”還讓他難受，他說這真是傷他自尊。
更傷自尊的事還在後麵，他回家敲門，本想給他媽媽一個驚喜，不想他媽媽看到站在門口的兒子，愣是沒認出來，丟了這麽句，“你找誰？”
“媽，我是你兒子唉。”
為這事，他足足鬱悶了好些時日，國慶長假在家不停的搗呼美白麵膜，還沒皮沒臉纏著他媽媽一起去做了個麵部美容，也沒能成就黑炭變玉麵的神話。
黑色這種元素，純屬請佛容易送佛難，一旦在臉上生根了，哪裏有那麽好送走的。得養，得捂著養。
肖楚絕對屬於坐不住站不住的人，裴若凝懷疑他小時候一定有多動症，他站一兩分鍾一定要換個姿勢，她不知道他平時站軍姿是如何合格的。
中間肖楚與另外四人嘀咕了一番，於是便有了以下一段真實的表演。
肖楚倒地，就倒在她腳邊，她驚然，剛打算伸手去扶，便見他睜眼衝她狡鮚一笑又閉了眼，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於是她很配合的驚叫出聲，場麵一時混亂，助理趕緊責令另外四人抬他去醫院。作為一個苛求完美的龍套演員，她覺得如果肖楚能夠準備一些泡沫，製造口吐白沫的症狀，效果一定更佳。
她用餘光注意著遠去的五人，在場地中央的人目光延及不到的拐角，肖楚瞬間恢複了神靈活現的體態，黃沙場五壯士擊掌以慶，推推嚷嚷揚長而去。
走了一段之後，肖楚回頭，給了她一個鬼臉，她無奈的笑。他是主犯，她是從犯，也光彩不到哪裏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和林瀟在食堂遇到肖楚，不知是否感染了滕玖玖的習性，她看到肖楚總嚴肅不起來，“肖公子，壯士您安在啊？我唯恐您不能看到明天的朝陽。”
“多謝國共合作，革命的成功有你一份功勞。”肖楚抱拳示謝。
“肖公子抬愛了，革命的成功完全歸攻你這樣的核心領軍人物，沒有你的犧牲，大家看不到解放的希望。”
“犧牲我一個，成全大家，應該的。作為一名共產黨員，這點革命意識還是要有的。”好家夥，一句話把她歸為國民黨了，赤裸裸的黨別劃分意識。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壯士您這是哪出呢？”
“不求重於泰山，但求重於鴻毛。”
肖楚的這話與裴若凝若幹年後聽到的經典台詞“不求最好，但求最貴”有異曲同工之妙，逗樂了她和林瀟。她覺得馮導早年若是有幸結識肖楚這麽位青年才俊的話，或許早已名揚四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來，敬不返的壯士。”裴若凝拿飲料敬肖楚，他竟當仁不讓的喝下。
肖楚自此落下個“實力演技派”的名號。
那時的趣事多多，多到她說不過來。若有天她老得走不動了，興許她會提筆寫下當年往事，她相信一定會暢銷五湖四海。
一個月不過彈指一揮間，已是過去。
軍訓檢閱結束後，學校領導給他們三十分鍾時間告別，半小時後那些可愛的教官們將要回到他們的學校去，今後或許再無相見可能，再相見也不知能否相認，一個月培養出來的革命友情讓他們不舍。
人這一生，或許就是不斷在別人的生命裏出現然後消失，別人也不斷在我們的生命中出現然後消失。即使不再見，但停留過的痕跡永遠不會消失，那是最真實的存在。
他們與教官們行告別禮，有的在唱軍歌，有的集體喊著口號，比任何一次演練都要認真。她看教官們用沙啞的嗓子喊著，黝黑臉龐看來很生動，他們說“我們不哭”，場上場下卻哭成一片。感動不言而喻。
年輕的他們真心感動，那些年月感動無處不在，越細小越感動。
揮揮手，我們不哭，年輕的朋友，歡迎你來相聚。這城市不大，隻要有心，再遠都可以相聚。
今日一別，不似管仲之失鮑叔牙，茫茫天涯變咫尺，我們後會有期。
他們擁抱、他們合照留戀、他們互贈禮物、他們互留聯係方式。有人芳心暗許、有人丟了心動了情，都是那些年發生過的事。
解散時分，他們狠狠奢侈了下自己的眼淚，將不舍與感動遺落在黃沙場上。擦幹淚，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前方路曲折，等君去踩，君不必大意。
那一年，他們笑看黃沙飛場，旖旎了青春年華。少年不識沙場愁滋味，應了辛棄疾的那闋《采桑子?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炎秋過後，涼秋漸深，時近寒冬，適於回憶，關於軍訓，或許你我皆有相同記憶，閑暇時，不妨常翻，別讓塵埃湮沒了那席如煙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