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侍寢風波
要說這世界上最衰的事,莫過於當著一個人的麵說他的壞話,而自己還不知道他是誰。
我就是那個世界上最衰的倒黴鬼。
昨夜家宴結束後,我與姑姑回到承光殿,荷妃娘娘早已歇息。我簡單梳洗一下就爬進被窩準備睡覺。
外麵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前廳和院子的燈火被人點亮,殿門處擠了一堆太監宮女。
“姐姐,出什麽事啦?”我急急穿上剛脫下的衣服,踢踏著繡鞋跑出門外,隨手抓住一個宮女姐姐問道。
“不,不得了啦,皇,皇上來承光殿啦。”那宮女姐姐上氣不接下氣,卻不是因為跑動,而是因為要見到傳說中的皇上太過激動。
“皇上來找妃子侍寢,這不是很正常嘛。”
“妹妹剛進宮有所不知。皇上專寵晏妃好多年,但是晏妃娘娘遲遲沒有誕下子嗣。太後著急,為皇上納了許多妃子,可他除了晏妃的小山閣幾乎從來不去別的宮殿睡覺。今夜,今夜咱們主子翻身啦。”她貌似有些癲狂。我放開手,她便箭一般衝了出去。
這皇上真折騰人。大半夜的不回自個寢宮好好待著,來麻煩我們這麽一大群人伺候他。可誰叫我是奴才呢。我把鞋子穿好,小跑向前殿。
“玉兒,幫我看看這發飾好看麼。”荷妃娘娘雲鬢微斜,滿臉酡紅,身上歪歪斜斜地穿著單薄的粉色輕紗羅裙,緊張不安地立在殿門前。專門負責給她裝扮穿衣的小玉拿著銅鏡跟在後麵。
“娘娘,夜裏風涼。”我撿了一件紅色披風披在娘娘身上。荷妃性格溫軟,對我們這些下人向來一視同仁,聞言回身感激地看我一眼。
“好凝兒,你看我這身裝扮可好?”
“娘娘,您皮膚白皙,穿粉色正好陪襯的紅暈可愛呢。”我真心稱讚。
“真的?”荷妃娘娘兩隻大眼睛開心的眯了起來。
“凝兒保證皇上見到娘娘眼睛都會看直的啦。”
“灡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立時呆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了。
“皇,皇上。”荷妃看到眼前明黃的身影,一時腿軟,跌坐在地。身後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
“夜露深重,灡兒怎麽在外麵站著。”那個珠玉般的聲音逐漸靠近。我趴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一角明亮的黃色衣袖帶著淡淡的龍涎香擦著我的手臂拂過,剛勁有力的手臂扶起荷妃,“灡兒,怎麽哭了?不高興看到朕麼。”
“不是。皇上,臣妾見到您太激動,一時失態,還望皇上——”荷妃娘娘眸中淚光閃爍,姣好的身子綿軟地靠在皇上身上,真正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噓——你我之間還須說這種話?” 隻見他抬起玉竹般的食指,輕輕覆在荷妃唇上。我汗顏。皇上,真的是調情高手。
“今夜朕要留宿承光殿。寶安,你留在這伺候,別的人都退下吧。”扶著荷妃娘娘的纖腰,皇上大踏步走進殿內,留給我們這群下人一個挺拔的背影。
身旁一個穿著寶藍色衣服的太監跟著走進去,剩下的人一直跪到寶安公公將門合上才敢起身離開。
“姑姑,皇上這是第一次來嘛?”回房的路上見到姑姑,我與她同路走著。
“也不是。荷妃剛進宮的時候皇上翻了她的牌子,過來住了一晚。可是後來聽娘娘說,皇上隻是在寢室的書桌前看了一夜書,沒有碰她。娘娘以為皇上不喜歡自己,偷偷哭了好多次。後來聽說,除了晏妃皇上對每一位娘娘都如此,她才平靜下來。”
“啊,這個皇帝,是不是……不行啊?”我想起景細姐姐房中那些春宮圖,還有她說的天下男人都好色的理論,越發覺得這皇上有毛病。
“噓噓——不許亂講話。你好好做你的奴才,可別惹禍上身。”姑姑使勁兒擰了擰我的手,擔心的四處張望。
“沈姑姑。”一個尖細的聲音驟然響起。把我們倆嚇得皆是一跳。
“寶安公公,有何吩咐?”姑姑斂衽行禮,看來這太監品級比她要高呢。我也忙跟著行禮。
“皇上房內需要個丫頭伺候,叫你身後這個小宮女過去吧。”
“這——”姑姑皺眉看了我一眼。
“這什麽這,難道你想抗旨不成。”那位公公眉毛都豎了起來。哼,狐假虎威。
“姑姑,我去就是了。”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叫她放心,跟在寶安公公身後離開。
“皇上,人帶到了。”寶安公公停在門外恭敬地躬身說話。
“叫她進來。”門內傳來那個熟悉的一塌糊塗的聲音。我登時緊張起來。
“皇上,娘娘萬福。”我低頭走進去,寶安公公在身後關上了門。我忙撲到地上跪下去,再也不敢起身。
“抬起頭來。”
我慢慢抬頭。眼前是一地狼藉。明黃外衣、粉色羅裙,甚至雪白的褻衣散了一地。雕花大床上帳子垂下來,看不清裏麵的人。隻聞令人臉紅心跳的女子嬌喘聲。
“你很怕我?”帳子動了動,一雙穿著白襪的腳落地,接著一個白色身影撩開帳子走了出來。他沒有自稱朕,令我更加惶恐,又深深低下頭去。
“不是。初見皇上,誰都會有些緊張。”我攥緊衣角,青筋都暴了出來。
“方才你還生龍活虎,說著皇上的壞話。怎麽現在就怕了?”輕笑聲溢出。那雙腳停在我的眼前。一隻手伸過來,捏住了我的下巴,迫我抬頭。
“你叫什麽名字?”深邃的丹鳳眼直視我。
“墨凝。”
“去幫你主子把被子整理好,然後過來。”他驟然放開手,我差點跌坐在地,快速起身後連忙跑向床帳。掀開帳子,發現荷妃竟然昏迷過去,隻是兩頰泛紅,氣息很重,原來方才聽到的嬌喘是她呼吸的聲音。我攤開錦被蓋在她身上,理好被角,又簡單收拾了下地上亂糟糟的衣服,這才不情願的轉身走向坐在窗邊太師椅上的皇上。
“坐。”他指了指身邊的椅子。我搖頭,依然站在他麵前。
“不用擔心,朕不會拿你怎麽樣。”
“娘娘她沒事吧?”我依然不願過去。
“荷妃麼,朕給她聞了點迷香,不然明日傳出朕夜宿妃子寢宮卻不行房事,太後又要囉嗦半天。”他嘴角微翹,滿臉壞笑的看著我。這一瞬間竟像個孩子。
“……”我更加疑惑,隻是看著他。
“再給朕唱唱你方才唱的歌吧。荷妃說她不會這曲子,可是朕太想聽。特地半夜跑過來,可別叫朕失望而回。”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完蛋了。當他麵說他壞話,還撒謊。今晚一定是我的死期。沒想到我墨凝八麵玲瓏,一向混的得心應手,今日卻要栽在這個變態皇帝手上。
“這……皇上,您看現在也挺晚了。奴婢伺候您休息吧。”采用迂回戰術,不能與敵人在對方的地盤上進行直麵對抗,尤其是麵對這麽強大的敵人。
“哦?你要伺候朕睡覺?”他玩味地打量我一番,又露出那種想讓人捏死他的壞笑,“好吧,你過來。”
我示意他等一下,從角落裏端來玉盆,打了熱水,蘸濕錦帕,幫他擦拭手掌。
“真香。”那死皇上一把攥住我的手,把鼻子湊到我頸子旁,“嗯,這是什麽香味?”
“一般的熏香而已,奴婢並沒有特別記名字。”我試著掙開他的禁錮,可是他力氣太大,又同是習武之人,我根本找不到逃脫的方法。
“朕聞著像是蓮花,可又不太像。都說水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你這香味中卻透著一點嫵媚。”
墨蓮是蓮中極品,世間少有。你聞過才怪。我鄙視的沉默著。
“我若沒猜錯,這是墨蓮花的味道吧。”他忽然湊得更近,微翹的鼻尖擦過我的皮膚,惹起一陣戰栗。
“皇上您說笑了,奴婢不知道何為墨蓮。”雖這麽說,我內心卻無比驚詫,他怎會知道墨蓮。難道說這皇帝並沒有我想的那麽沒用。
看他也懂迷香,我不敢擅自行事。現下被他抱著卻難受的很。島主讓我勾引他,簡直就是難為我。聽景細姐姐說的那般雲淡風輕,我本以為勾引男子是全天下最容易的事。我墨凝混了十四年,在瀛洲島荷花門也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今日難道要失身於他。
我腰間藏著一把芙蓉脂玉柄的匕首,是子皙送我的。我咬牙,下定決心如果失身絕不苟活。手指悄悄移向腰間。
某個燭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飛出一枚暗器,將我的手打偏。拔了一半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皇上愣了一下,我趁這空隙從他懷中鑽出。可是那枚暗器飛出的速度太快,我無法判斷它的方向。
“丫頭,做刺客還不如做我的女人。大漢的天牢除了夥食免費外別的條件可都不如上林苑呢。”皇上莞爾一笑,這次卻隻看著我,並沒有伸手過來抱我。
“奴婢並沒有害您的意思,隻求自保,皇上若一味強求,奴婢隻好以死明誌。”
“看來是朕把你給嚇壞了。”他忽而撫掌大笑,目光卻並沒看我,而是瞅著某個角落,“琰瑜,出來吧。”
“陵晏,你太囂張。”一個沉穩的聲音驟然響起,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難道說這房內有第四個人存在,而我一直沒有察覺?那此人武功已到登峰造極之地。我輕功是隨子皙學的,但心法是修習的荷花門的素蕊真經,可察細微毫末於無聲無息間,連子皙也無法瞞過我耳目。這麽說來,方才皇上靠近時我也沒有發覺。
來人一身黑衣,完美的融於周圍黑暗中。待走近一些,我方看清他的容貌,眉如翠羽,目如朗星,鼻若懸膽,齒如含貝,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絕代風華傾世無雙。我看得口水都快掉下。
慢著。為何他與皇上如此相像。我回首看看一臉愜意笑容的皇上,再看看來人。除了眼睛和氣勢,二人幾乎一模一樣。皇上是丹鳳眼,據說雍容貴氣之態像足了先帝。此人卻是一雙溫柔如水的杏仁大眼,鴉墨色眉睫密密圍了一圈,看似無害,但眼中凝結的冷意,以及周身散發的凜冽,與風流隨和的皇上完全不同。
一言以蔽之,此人活脫一張冰塊臉。
“什麽時候有興趣逗弄小丫頭了。”黑衣男子走得很快,但步子很輕。倏忽間便走到我們麵前。
“琰瑜,你總愛壞我興致。”皇上懶洋洋地托著下巴,斜睨他一眼。被喚作琰瑜的男子在九五之尊麵前沒有絲毫懼色。我心內再次感歎,這皇上當的可真失敗,真憋屈,隨便一個人都可以騎在他頭上。
“我可不是小丫頭。”我抱臂站在冰塊臉麵前,他身形頎長,比我高出一頭多,此時居高臨下眯眼瞧我。我在同齡女子中身量也屬高挑,竟被他生生比了下去。
“隻有小丫頭才會這麽說。”薄唇翕動,輕吐珠玉。話雖然粗糙,可聲音珠圓玉潤,聽得我渾身酥、軟。
“劉陵晏。剛才銀鈴過來告訴我,晏公子在小山閣等你半夜,你還有心思在這陪一個黃毛丫頭玩。”
聽他這麽叫皇上,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此人是誰。
漢武親封異姓王,太後賞賜明雒府。劉姓藩王都移京別住,隻他被允許居於盛京,並可以隨意出入朝堂和後宮。此等榮寵,這天下除了明親王楊闕,再無第二人。
“我瞧她聰慧可愛,正想尋了去給小山做個伴兒,你倒來怪我。莫不是金鈴偷跑去給他報了信,他又吃味所以叫你來管束我。”
“他如何想我不管,我隻知有許多人正計劃著拿你命去。你若不怕,大可以晚上在外麵閑逛,我再不管你。”楊闕冷冷說罷,轉身欲走。
“哎——琰瑜,等我。”皇上見他真的要走,急急披上外袍,提上鞋子便跟了上去,一麵跑還一麵回頭衝我嫵媚一笑,“好阿墨,今晚的事別亂說。改天帶你去見大美人——喂你這死魚,等等我。”
兩人就這麽風風火火離開,寶安忙不迭提溜著拂塵跟了上去。留下我一個人呆呆立在房門洞開的寢殿裏,風中淩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