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驚蟄

  早春的光景新鮮靈透。雨霧初落,如織如幕,一重重垂下來,連接天地間的空隙,朦朧了遠近的山脈湖泊。驚蟄甫過,田農們便家家戶戶披蓑荷鋤,踏著一路蠢蠢欲動的綠意步入田壟溝渠。清風薄紗般掛在枝頭林梢,拂落寒冬的灰暗肅殺;雨滴濺落,叮叮咚咚敲響家家院落的簷角窗棱。溫柔的教坊姑娘撐起碧綠紗的木窗,偷眼瞧著街上策馬徐行的少年郎。空氣中悄悄醞釀著又一個四季輪回的故事。


  當早春的細雨光臨京郊曲江畔的宅苑時,煙水迷蒙中的繾綣秀麗景致會給人以江南水鄉的錯覺——半臥在藤椅中閉目凝思的宅苑主人容端蘊顯然也是這樣認為,擱下已涼透的君山銀針,他微微欠身,身旁的管家忙過來遞上一盞新茶。


  “長福,看這院落景色,可否有些江南意味?”並不伸手接茶,隻悠悠問身旁奴仆。


  “公子說是那便是了……這是今年新進的碧螺春,公子要不要嚐一嚐?”


  “哦,好吧。”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感歎了下知音難覓,容端蘊隨手接過猶自輕煙嫋嫋的香茗,經熱水衝泡舒展開來的茶葉在澄澈茶水中上下沉浮,旋舞多姿。


  “翠微新葉玉瓊汁,瞧這水裏的綠意與靈秀,怕是滿園春*色都匯於此杯中了……”


  長福皺了皺眉,不知主子今日是怎麽了,滿腹文人墨客的風騷,可不像他平時瀟灑不羈的做派——轉眼瞥到長廊彼端月洞外的青色身影,忙趨近一步,恭敬地彎下腰道:“公子,商總管來了。”


  “你且退下,不用上茶了,待我喚你時再來。”容端蘊利落地翻身坐起,慵懶的目光立時凝聚如鋒。


  “右使。”肩頭籠罩一層薄薄濕氣的商行簡略一拱手,謹慎的打量了下四周,隨後目光緊盯著坐在石桌邊的錦衣少年。


  “商護法無須多禮。前幾日交代你的事辦得怎樣了?”眉目間流轉著窺察一切的清明了然。


  “已經派人去接應沈姑姑了,‘裏邊’的人也已打點妥當,就等徙花令傳到。”少年雖舉止穩重,談吐自如,但剛及弱冠,在四十多歲的商行簡麵前不過小兒。商行簡麵目上卻有如同容家家仆長福一樣恭謹敬畏的神色,略一躊躇後說,“有一事…”


  “怎麽?”打量著他臉上變換流轉的表情,容端蘊閑淡的問了一句。


  “屬下剛才來徵容別苑的路上,接到下邊兒的傳報,說是,說是左使也到了盛京……”商行簡忐忑的匯報完情報,偷眼瞧右使的臉色。


  “哦?嗬嗬,嘉佑也來了。看來主上果然還是對我不大放心啊……這樣也好,我正道這幾日無聊的緊,放著這大好春光,卻無人與我月下對酌呢。”眸中寒光隻一閃便消失不見,他的眼角竟似真的噙滿微微笑意,“驚蟄已到,想是桃花、棣棠、梨花三位芳主也跟著過來了吧,這貧瘠荒漠的盛京看來又要花事繁忙,熱鬧異常了。”


  “棣棠芳主此次因有他事在身不能過來,主上便派荷花小主一同來了。”商行簡如實稟報。


  “荷花”二字仿佛沾染了什麽魔力,原本輕鬆愜意的容端蘊竟瞬間有些失神。


  商行簡已離開多時,容端蘊卻一直未喚來長福,隻是一個人靜靜斜靠在微涼的藤椅上,白皙略顯脆薄的皮膚埋藏在霧氣雲翳中,反射黯淡微光。眉尖,輕輕攢聚。


  容端蘊騎著他的愛駒追風來到京城楊柳街的湯婆茶館時,一直陰沉的天又下起雨來,綿綿細雨似煙羅霧錦,在天地間鋪開,風一吹便輕若無物地散開。


  前腳剛踏入茶坊門檻,老板娘湯婆的聲音便撲了過來“容公子很久沒來小店喝茶了,今兒要點些什麽啊?”


  “一壺雨前龍井,兩盞白瓷杯。”容端蘊隨意道,眼神在店裏逛了一圈,最後停在一個把著窗子坐的年輕人身上。玩味地注視他許久,那人才不急不慢地抬起頭,展開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端蘊,好久不見啊。”


  得到密令,湯婆會意的從頭頂上懸掛著的木牌中摘了一隻刻著“摘雲居”的下來,交給身旁的夥計,“帶兩位公子上去雅間坐,非平。”


  鏤花木窗半開半掩,這房間臨街,外麵人頭攢動,可以防止有人趴在窗外偷聽。容端蘊坐定後,笑著說:“嘉佑,主上她老人家近來可好?”


  “主上很好,前幾日還說島上服侍的多是些無趣之人,頗有些想念你這個活寶呢。”原來這個著青衣素帶,鳳眼纖長的人是徙花教右使沈嘉佑。


  “嗬嗬,有嘉佑在,她老人家還有何不滿意的呢。”容端蘊話裏諷刺意味十足,輕笑著抿了口茶。


  “在主上眼裏,嘉佑自是不及端蘊的毫末啊。這不,這次派我來京城辦事,主上不放心,又派了三位小主協助嘉佑啊。”沈嘉佑也啜了口香茗,不願與他多做計較。


  “小主們現下何處?”


  “棣棠和梨花小主已經派人送她們去了你的徵容別院了。至於荷花麽,主上特別吩咐,怕端蘊像上次一樣,因醉於荷花妹妹的荷露清香而誤事,特命人將她送到沈姑姑身邊了。”盯著容端蘊的一雙桃花眼細瞧,沈嘉佑總是看不清這雙美目下隱藏的情緒。


  “什麽?”一向淡漠視萬物為無物的眼睛內精光驟閃,“墨凝被送到建章宮了?六月尚早,墨凝根本不會隱藏香氣,萬一被宮裏人發現——”


  “端蘊莫急。主上這樣安排,自有她的用意。”


  容端蘊捏緊拳頭,轉眼看向外麵喧嘩熱鬧的楊柳街,將心頭莫名湧起的一股焦躁之火慢慢平息。


  看來這盛京將不太平了。主上苦心經營多年,徙花教從東海之濱一路將觸角延伸到位處北方的盛京,如今又要將墨凝送入皇宮。雖說早聽聞當今聖上不好女色,但墨凝豈是尋常女子,連自己都無法自持……


  容端蘊黯然,平時的玲瓏心思早就陣腳大亂。他原以為主上會派嬌媚的桃花小主進宮,卻萬萬沒想到來的卻是童稚頑皮的荷花。想當年武帝傳位時的宮廷劇變,血漫朝野,如今的朝臣持政,四周藩王的虎視眈眈,還有一個可以隨意出入宮闈的明親王楊闕,高居上位的少年天子不知心性如何,墨凝進宮也不知會陷入怎樣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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