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真心話
夜涼如水。如水墨潑撒的天空一輪圓月如玉盤般發出皎潔的光芒。江水恬靜得像一位含羞的豆蔻少女，月光傾灑下來仿佛鍍上了一層碎銀。那些漂浮在江麵上的畫舫船隻上，散發出昏暗柔和的光暈，在周遭冷清的氛圍中顯得格外溫馨。
此刻，靜立於船頭的葉寧，穿著白色水荷錦袍，外罩月白披風，袖口刺有炫目的紋樣，黑亮發絲固定於頭頂發冠，散落的部分流瀉於肩頭，不似一般男子鋼刀利刃的氣場，她如一株傲然風霜的白梅婷婷林立，披風在身後輕揚而起，越發顯得她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線條柔和的下頜微微翹起，眸眼瑩然地凝向半空的明月。已經走了三天的水路，明天早上應該就可以著陸了。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有了微微凸起的躍動。此番南下治水一方麵是為了立功讓自己在朝中站穩腳，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打探當年爹爹被陷害的一些事情。來之前她早已查清，如今江南的一個官員正是當年爹爹的一個親信下屬，因為爹爹的緣故，這位官員被貶到了江南做了個小官，一直也再沒有被重用了。對當年的事想必這官員多少知道一些細節吧。
念此，她不由負手緊緊握住雙手，眉眼間透出一股清冷淩厲，眸底閃爍過璀璨的寒光。查明當年真相，為林家滿門報仇，這是她存活下來的使命。所以她一刻也不能忘記。入朝以來，她都是私下打探，查閱爹爹當年的案宗，可是收獲甚微，畢竟當年與爹爹親近的官員後來不是被貶被殺，就是不知去向，想想也知道怕是凶多吉少了。所以幾乎是沒有什麽蛛絲馬跡可以尋覓。她有一種直覺，葉府慘遭滅門之禍，也許不是單純被奸臣陷害這麽簡單，會不會這背後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驚天陰謀？一想到此番南下也許能得知一些線索，不由得變有些熱血沸騰。離查明真相更進一步，也就是離報仇更近了，背負了幾年的包袱終於快要卸下來了，心情也跟著輕鬆了不少。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臆想間，身後傳來一陣清潤溫和的聲音，像隨風飛舞的瓊花，淡淡然卻不失美感。葉寧的唇角不由微微勾起，如此好聽的聲音，不是蕤親王又會是誰？優雅地轉過身子，葉寧便看到對麵畫舫上，蕤親王站在淡淡的光暈裏，一襲紫色流彩暗花織錦衫，袖口繡著幾朵精致的紫蓮，栩栩如生。腰束雪白冰蠶絲攢珠緞帶，別一玲瓏剔透雕鶴水脂佩。一頭青絲利落地束在腦後，白錦束帶迎風揚舞，頭頂黑髻上橫插的白玉發簪發出瑩瑩的光彩。
一雙眸子此刻幹淨溫和地望著她，然後她的心神晃了晃，心裏暗自歎息。這個蕤親王能不能每次都不要這樣華麗麗地出場。她的心肝承受不住這麽大的美色刺激。
“王爺。”她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和對方打過了招呼。
接著，蕤親王輕輕一個躍身，人已驚鴻般翩翩然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接著便優雅地落在了葉寧身邊。夜風徐徐，葉寧的鼻息間縈繞著來自蕤親王身上那清雅絕倫的芳草幽香，讓她有一絲恍神。
“今晚的月亮真美。”
蕤親王抬頭，看到一輪碩大盈亮的滿月躺在萬丈蒼穹之中，靜然給芸芸眾生揮送著清絕亮澈之色。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美麗，與以為在皇宮，在王府看到的都不同。他一直都是如這月兒一般，看起來清潤溫和，實則對人都是淡漠疏離的。他從不願意和別人有什麽瓜葛糾纏，自小在皇宮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所以，他從不願意和別人有什麽瓜葛糾纏。
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狡黠，她的算計都是隻用於陷害於她的人身上，縱然城府深深，卻也隻是為了讓那些陷害於的人自食惡果。他突然覺得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善於偽裝自己，不會主動去害人，但別人對自己心存歹念，他們也一定會讓對方付出應得的懲罰。所以他們也都是寂寞的。
“月亮很美。”葉寧目不轉睛地望著天上，然後似是無意地開口，“你說月亮裏麵到底有沒有嫦娥？”
蕤親王微微一愣，有些好笑地低頭，看向葉寧時，便發現對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月色照在她的眼中如秋水般潺湲。蕤親王看得不覺心神一晃。月宮住著嫦娥，這隻是人們的一個傳說，一個美好的故事而已。她給他的感覺一直都是頭腦冷靜，機敏果斷，如此優秀耀眼的她早已超過一般閨閣女子。而此刻，她卻突然問出了如此有些幼稚的問題。
或許其他女子問起這樣的話他不會感到奇怪，可此刻偏偏是她。於是他轉眸，看到她腮邊兩縷發絲輕柔地貼在臉上，憑添幾分誘人的風情。烏黑的眸子靈動流轉，帶著幾分嬌蠻，一身白衣溫潤如玉。他啞然失笑。即便她再堅強，能力再超群，終究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女子而已。此刻，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屬於少女的活力和可愛，少了平日的淡然和疏離。
他淡淡一笑，聲音柔和而不失磁性，像三月的春風，暖暖地刮進心裏，“我想應該有。”看著她渴望的眼神，他何不成全她一個夢。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瑩白如玉的臉上帶著笑意，黑亮的眸子頓時流光溢彩，欣喜的樣子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
“額，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他頓時一陣心奇，自己這般說隻是不想看到她的垂喪，而她如此回答到底有什麽依據。
“因為人世間要承受的愛恨情仇，恩怨糾纏太多，太累人。隻有在月宮可以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而且還有桂樹和玉兔陪伴呢。多好啊。”
葉寧莞爾一笑，濃密纖長的睫毛如羽扇般輕輕眨動，眼珠如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純淨美好的樣子看得蕤親王想將她捧進心裏，小心珍藏。今晚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對方在他麵前露出調皮可愛的小女兒態。如今以她這樣的身份，斷然不應該出現任何差池的，而她是因為信任才會在自己麵前這般的表露本性嗎？難道說她是願意和自己親近？
一念至此，他的胸口像是被什麽暖化了一般，嘴角不覺地輕輕扯動。他可以不爭江山，不要地位，但他隻願能有個一心人相伴，與他可以琴簫合鳴，江水賞月。這就足矣。而眼前的她無疑是他最渴望的那個一心人。不知何時動心，或許皇宮時的第一眼，他的心已經被她攫走了。
這幾日他的畫舫和她的船一直一同行進，兩人便有了許多相處的機會。一起下棋，品茗，聊天，船上生活倒也過得愜意安寧。兩人都是以禮相待，但此刻如此富有幽默感的少女情態，他是第一次見到。她說嫦娥是經受不住太多的愛恨情醜，恩怨糾纏，所以才躲到了月亮上。這是在說她自己嗎？她是在隱喻自己承受了太多嗎？此刻他的心就像是不經意間被人揉捏了一把。他很想知道她的故事但他又怕她的訴說再次勾起她的傷心過往。
所以，他始終沒有開口詢問過關於她的故事。也許有一天她會主動告訴自己這些，但絕不是此刻自己的詢問。如果可以的話，噩運在左，他願意帶她向右。
他略帶疼惜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她，眸子如一汪秋泓，閃爍著智慧靈動之光。粉唇緊抿，透著無限的堅強和隱忍。到底上天在這女子身上付諸了什麽樣的故事，才將她鍛造的能夠風輕雲淡地提及那些不堪過往，而且還帶著幽默戲謔的口吻。這個女子堅強的讓人驕傲，更讓人心疼。
此刻看到纖然柔弱地站立著，他內心頓時湧起一股想將她攬入懷中的衝動。可是看她那純淨飄渺如輕煙的眼神，他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王爺，等我一下。”心潮正起伏不平，葉寧衝他一笑，轉身進了船艙。
蕤親王抬眼，已經月至中天了，船上、畫舫上的人全都睡了過去。隻有他們兩人還在船頭吹著夜風賞著明月。好看的粉唇微微一彎，劃出一抹風華絕代的弧度，曲高和寡，他們果然是一類人，寂寞孤獨的一類。
“如此良辰，怎麽可以少了這個呢？”蕤親王望著月亮正入神，一垂頭便看到葉寧推到他跟前的一壇酒，聞著清淡溫潤的酒香，應該是上好的瓊香釀。
他眸光溫和地望了一眼酒壇，沒有其他的情緒外露。其實他如今的身子骨根本不適宜再沾一滴酒。自從十二歲那年，他被從冰窟裏救上來，他的身子就徹底給毀了。即便吃了不少名貴藥材，得了不少名醫看診，但一絲起效都沒有。而且曾經有位神醫斷言他活不過二十二歲，今年他二十三歲了，說明這多活得一年是他從閻王那裏搶來的。應該是他得了便宜才對，一直樂觀地安慰自己，幾次犯病他以為自己都要熬不過去，沒想到還是奇跡般地存活下來。在沒有遇到她之前，他可以泰然麵對死亡，而如今他怕死，怕他無法攜子之手已先死去，更怕攜子之手後丟下她一人。
“好，今晚不醉不歸。”他淡淡一笑，風華絕代的容顏令月華瞬間都失了顏色。
葉寧瞥了瞥四周，然後目光投向揚帆的桅杆上，眼眸瞬間一亮，“那我們在上麵喝吧。”以前在綠柳山莊的時候，她總喜歡和大師兄夜晚在屋頂、樹上喝酒，這樣便可以離得月亮更近一些。
“好，我送你上去。”蕤親王寵溺地開口，這個女子就連喝酒也是這般的獨出心裁。
“不用了。”葉寧淺淺一笑，盈盈一縱身，整個人便若柳絮一樣，輕飄飄地飛了上去，動作清靈又漂亮，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蕤親王莞爾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身懷武功讓他有些意外，但試想下優秀耀眼如她，能力超群得駭人，似乎現在知道她會武功也不足為奇了。那日玄衣人襲擊他，看她臨危不懼的表現應該是有後招的，不過他就是無法克製住自己的擔心，所以才會迫不及待地從玄衣人的刀下救下她。他就是見不得自己喜歡的人受不的一絲傷害，即便是潛在的危險，他也要想法設法替她鏟平。
忘了眼桅杆上安然坐下的女子，他縱身一躍，如一縷紫色的輕煙般翩然升起，然後優雅地落在葉寧的旁邊。坐在桅杆上遠眺，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不少。月亮變得更加碩大明亮，仿佛伸出手便可摘下來一樣。居高臨下，水麵泛起粼粼光澤，美不勝收。
蕤親王一坐定，葉寧便將手中的酒壇往前一置，睫羽眨動，水眸精亮，“王爺，我們不如一邊喝酒，一邊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吧。”
“真心話大冒險？”蕤親王皺了皺好看的眉毛，眼裏快速閃過一絲光亮，不知在想什麽。
“真心話大冒險，就是每人喝一口酒，可以問對方一個問題，對方必須如實作答。”葉寧揚唇耐心地向蕤親王講解著，在綠柳山莊她可是和蘇缼然經常玩這樣的遊戲，所以套出了不少秘密。
“可以。我先喝。”說完，蕤親王迅速拔下酒塞，托起壇子咕咕猛灌一口，抹了下唇邊的酒漬，遲疑道:“你心裏有沒有喜歡的人？”
話一開口，頓時驚住了葉寧，她未料到對方一開始就會拋出這麽一個突兀的問題。不想深究對方的意圖，或許她隱隱已經知道了，可是她不願意去思考如何麵對而已。
“有。”本來直視蕤親王的目光，有些尷尬地移向遠處的江麵，蕤親王原本遽亮的眸子倏地黯淡下來。
“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葉寧略帶歎息地說，腦海裏瞬間閃過蘇子謙清俊無雙的臉，一現即隱。
蕤親王原本灰敗的心情在聽到這句話時又迅速了亮堂起來。她的意思是現在沒有了？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可以追求她？
葉寧接過酒壇，淡淡看著對方，終於將心中的那抹疑惑吐了出來，“王爺初次在宮中為何願意替我解圍？”她可絕不會認為蕤親王是古道熱腸，或者是吃飽飯沒處消化的主。這個疑惑一直困擾著她，不吐實在不快。
“如果我說是因為對你有好感呢？”蕤親王淡淡笑著，那抹淺笑如盛開的梔子花般清雅充滿芬芳，讓人心中跟著悸動。美男傾國一笑殺傷力無窮。
“咳，咳……”葉寧正自灌酒，猛然聽到驚得頓時嗆住，臉色也布上可疑的霞雲。這個蕤親王說得也太直接了吧。而且第一次見麵，就有“好感”，這也太快了吧。她可不相信自己魅力無窮到了如斯地步。
蕤親王看到葉寧羞囧的摸樣，好笑地替她捶背。被驚住的葉寧睜圓了眼珠子，烏溜溜的，睫毛水水潤潤的，上麵仿佛沾染著淡淡的霧氣，可愛得如同被驚嚇住的小鹿。蕤親王情不自已，就想伸手撫上她微紅的臉頰。騰出的手伸到中途，卻又覺得有些冒昧，於是順勢輕撫過她的額角，攏了攏她兩鬢的碎發，純澈的眼閃過一絲灼熱。
葉寧頓時覺得氣氛過於曖昧了，連忙出聲打斷異樣，“該你了。”
“你向往什麽樣的生活？”
“無風無波，與世無爭。”
“你這次去什麽哪裏？”
“去求藥。”
……
一壇酒，兩人你來我往，喝了快兩個時辰，連一向千杯不醉的葉寧也覺得頭昏腦脹。然後身子一斜，歪頭靠在了蕤親王的肩上。睿親王遲疑著，伸出手臂輕輕摟住那柔軟纖細的腰肢。他癡迷的望著她，她闔住的眸子，睫毛纖長濃密如扇羽，伴著清淺均勻的呼吸，時而輕輕眨動。粉腮若桃，泛著淡淡的光暈。小巧精致的唇嬌嫩水嫩得如同玫瑰花瓣兒，閃爍著水水的光澤，睡夢中雙唇時而翕動一下，讓人幾乎忍不住想要咬住品嚐一口。
墨玉般的眼瞳閃爍著溫潤柔和的光芒，靜靜觀望著她的睡顏。這個女子戒備心極強，如今在他麵前卻不設一絲防備，安然睡去。是不是在她心中已經將自己看成了不同於其他的人呢？念此，唇角劃過一絲幸福的弧度。現世安穩，歲月靜好。若一直如此下去，該多好。
於是，他緩緩低頭，在她光潔白皙的頭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睡夢中的葉寧，感受著縈繞在鼻息間那清雅的芳草香，然後她覺得此刻偎依的懷抱安全而溫暖。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彎起唇角，露出了真心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