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天（下）

  杜卿像是作了個長夢，容顏盡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猝然長出一口氣，醒了過來，天光微露，起眼看去，末竹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她抬起手來，顫顫地撫上了自己的臉頰，心道：“咦，我的臉怎麽好了？”登時分不清哪個是現世哪個是噩夢，恍恍惚惚坐起身來，下榻走了出去，卻見司馬陵形容枯槁地睡在地上。


  她稍作遲疑，急步走到他身旁，輕聲喚道：“司馬公子……”


  司馬陵隻皺了皺眉不作答，正焦急時，隻聽薑淮推門而入，說道：“你別慌，他隻是累了，醒來就好了。”


  杜卿側過頭看著薑淮，問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薑淮打開手裏的紙包，裏麵是熱騰騰的饅頭：“你昏睡了三天，也沒吃東西，先填填肚子。”杜卿伸手接過一個，吃了一口：“我隻記得秀蘭在胭脂裏動了手腳，我的臉全爛了。”薑淮封好紙包，擱到桌上，盤腿坐下：“後來我們請來了城中怪醫西伯，說要一顆千年黑珍珠，司馬陵便去了南洲討得那珍珠，至於在南洲究竟發生了甚麽，隻有等他醒來才知道了。”


  杜卿聽罷，低頭看司馬陵的模樣，當下心痛難已，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她才問道：“那秀蘭呢？”


  薑淮一聲長歎：“王媽媽天還沒亮就把她趕出了香月閣，今後也不會再來害你了。”


  杜卿心頭多少難過：“自從她燙傷我的手之後，一直以禮待我，姐妹相稱，連王媽媽都說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卻原來都是演戲。”


  薑淮說道：“這人一旦要是起了嫉妒之心，就沒甚麽做不出來的，現在我倒有些後悔，因為且不知道以後你還會不會再遇見像秀蘭這樣的人。”


  杜卿低頭苦笑：“吃了這場大虧，我怎麽還會不再長個心眼，想來如今世上真心待我的，隻有你們三人，其餘別個的話，我再不會貼心相信。”


  薑淮笑了笑：“也不必這麽絕對，人生還長著，不知道今後還會碰見甚麽人，你說是不是？”


  “人生漫長……”杜卿靜靜聽完，歎道，“我陷在這裏，再漫長的人生也都如此了。”


  薑淮眉一挑，問道：“你從不覺得奇怪，為甚麽司馬陵在你身上花了這麽多銀子，卻偏偏不幹脆給你贖身呢？”


  “想杜卿福薄，沒有緣分能在司馬公子身邊伺候罷。”


  薑淮搖頭一笑：“其實你別看司馬陵平時遊手好閑的樣子，其實性格同我差不多，我們二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這回他去南洲討珠其實已算是衝動妄為了，幫你贖身容易，但未必能為你找到更好的容身之所。依司馬老爺的脾氣，總能知道是司馬陵幫你贖得身，今後你留在在滄水城裏是沒好日子過的，而要是回了離芽，流言傷人，你必定不能過上像從前一樣的生活了。所以我們暫且想不出甚麽好計策，隻能先留你在香月閣中。”


  這一席話說得杜卿眼中泛淚，顫聲說道：“我杜家不過尋常養蠶農戶，從沒做過甚麽虧心事，怎麽要遭受這樣不白之冤？”


  “這蒙受冤屈的又何止你一人。小末竹的事兒，其實我也隻是略知一二，她的父母也是慘死的，才性子變得這般忤逆。她現在囂張放肆一些，我能忍的全都忍下了，不過就怕這樣縱容她，以後會害了她。”


  “不會的，末竹脾氣怪異，但心腸好，能得老天眷顧。”


  “你信天命？”


  “信。我信人事種種，皆是老天安排，冥冥之中諸有報。薑公子是風水先生，難道會不信這些？”


  二人正說著，末竹穿過珠簾，走了出來，揉了揉眼睛，看著杜卿，目中忽地流露出欣喜的光澤，幾步衝了上來，叫道：“杜卿姐姐，你的臉好了！”她難掩激動，恨不得手舞足蹈一通，卻被薑淮一把拉到身邊，輕責道：“你小點聲音，司馬陵還沒醒。”說著拿過桌上的饅頭，“你三天沒好好吃東西了，一會再出去吃，早飯將就將就。”


  末竹大咬一口還微熱的饅頭，笑說：“杜卿姐姐痊愈了，我吃饅頭也覺得像在啃雞腿！”她盯著杜卿左看右看，“比以前更好看了。那臭老頭兒果然有幾手，我回頭一定要打壺酒去好好謝謝他。”


  薑淮看她埋頭猛吃的模樣，不自覺寵溺道：“吃慢些，別噎著了。”


  末竹回頭橫了他一眼：“這饅頭是在哪買的，一點都不甜。”


  薑淮失聲笑道：“你剛才還說，像在啃雞腿，怎麽這回又挑起刺來了。”


  末竹撇了撇嘴：“我這麽隨口一說你也當真，要是饅頭像雞腿，你以後都以茶代酒好了。”


  “臭丫頭，懶得與你爭。”薑淮伸手拍了拍末竹的腦袋，起身說道，“我回家一趟，末竹你先在這，一會來接你吃飯。”


  末竹噢了一聲，低頭繼續啃手裏的饅頭，不一會兒便一個落進肚中，她擦了擦嘴，又從紙包裏拿了一個出來吃，邊吃邊說：“杜卿姐姐，這回真是嚇死我了。不過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來姐姐你以後就有福了！”


  杜卿取出帕子輕輕擦去末竹臉上的饅頭細屑：“你呀，吃東西吃的滿臉都是，也不注意一點。”


  “怕甚麽。”末竹大大咧咧說道，“又沒外人，不怕你笑話。”


  睡在旁邊的司馬陵輕吟一聲，顫顫睜開眼睛。


  杜卿聽他說話，慌忙湊過去：“司馬公子，你醒了？”


  司馬陵輕輕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說道：“給我拿些吃的，我快餓死了。”


  末竹揚了揚手上的饅頭：“現在可隻有粗糧，合不合你胃口啊？”


  司馬陵餓得抓心撓肝，麵色發青：“拿來。”


  杜卿撕開饅頭，送進司馬陵的嘴裏：“末竹，你快去吩咐廚房煮些米粥來。”末竹應了一聲，跑出屋去，陸續已有起身打扮的姑娘，脂粉的香氣迅速地氤氳散開。


  司馬陵吃下大半個饅頭，覺得好過了一些，這才看清杜卿的臉頰，高興地說道：“你的臉沒事了。”


  杜卿哽著眼淚點了點頭：“杜卿沒事了，倒是司馬公子你受苦了。”


  司馬陵輕然而笑：“小事罷了，哪會算得上吃苦。對了，我爹走了麽？”


  杜卿搖頭：“我才醒來，並不曉得。”


  司馬陵微微皺了皺眉頭：“要說以後我爹才是麻煩的事。要是他趁我不在來找你，你盡管不要理他，甚麽都別說。”


  杜卿拿起手帕擦去司馬陵額上沁出的汗水：“杜卿記下了，你先別說話了，好好休息。”


  司馬陵這才安下心來，他望著杜卿的花顏明眸，眼中盈起了薄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