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匪事(上)
二人邊走邊說,不覺又到曲水樓前。冰雪消融時候淨冽的氣息裏混雜著煙夢的桂香,往來路人皆堪堪而醉。末竹的肚子因此甚是懂事地咕嚕叫喚起來。薑淮一笑,拉著她就要往曲水樓走。
末竹拖著他的手不肯往裏頭走,道:“哎呀,就我們兩個人,去麵館隨便吃些就成了,下回抓到了司馬陵,再來曲水樓。”薑淮力氣大得很,輕易就把她拽進了樓中,笑道:“年初三,得好好吃上一頓。”
末竹小聲嘟囔道:“要是一會付不起帳怎麽辦?”
薑淮一臉無所謂地調笑道:“那再好辦不過了,我就把你抵在曲水樓中,你這麽嘴饞,今後混吃混喝準就不成問題了。”
說話間,迎麵走來一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妃色短襖,滿麵堆笑,脆聲問道,“是兩位麽?”末竹點頭,隨口問道:“甚麽時候曲水樓請姑娘來做店小二了?”姑娘莞爾一笑,道:“我叫何宛,我爹是曲水樓的老板,說我滿了十五,該來店裏幫忙了。”她看看一旁人滿為患的座位,“一樓沒位了,你們隨我上二樓罷。”便領著他們到了二層第三張空桌,依著欄杆,能見到半座滄水城。
薑淮要了一壺煙夢,點了幾樣招牌小菜,一份暖鍋。
何宛沏了茶,跑去廚房交代了。
末竹撐著腦袋望著欄杆外,人聲嘈嘈,和著滴答滴答的融水聲。突聽一聲驚堂木,循著看去,是樓裏請來的說書人。
那說書人一身灰白的長襖,站在寬桌後頭,娓娓說道:“那滄水附近的那群劫匪,實在傳奇。為首三人戴著銀質鬼麵,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甚麽時候來的。話說知縣東籬大人有一粒夜明珠,嘖嘖,說起這顆夜明珠,真是百年難得,大如鵝蛋,到了晚上,作作有芒,流光溢彩。遠在都城的國主不知從何得知,命東籬大人將此夜明珠貢送至夷溯。唉,有道是,皇命難為,縱是再忍痛都須割愛。東籬大人便派人將夜明珠送往都城,隨車還另添了七大箱子的金銀珠寶。可誰知道啊,這才一出滄水城,就碰上這群劫匪了。”
座中之人大多已酒足飯飽,皆靠在椅上默默而聽。
“據說這群劫匪早一天就埋伏在城外的山嶺之上,直殺得護送兵隊措手不及,丟盔棄甲而走。那顆獨一無二的夜明珠自然落入了他們之手。東籬大人得知此事,一來是惱怒劫匪在他眼皮底下犯事,二來惶恐國主降罪下來,當夜便召集六百精銳兵搜尋劫匪行蹤,說來也怪,這些劫匪似從天而降一般,轟然而來,悄然而去,那裏還找得著?”
有人問:“那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說書人賣了關子:“嘿嘿,今兒滄水匪事就說到這,要想知後事如何,明兒趕早。”語罷,收起驚堂木,抬腳走人,留得一群人竊竊私語。
薑淮飲一口茶:“長孫先生這說書的格調還是沒變,想說時說上一天,不想說了一字都不肯多說。”末竹不禁問道:“薑淮,你說這群劫匪是甚麽人?”薑淮挑眉作答:“我不過是個看風水的,又不是神仙,聽人說一段書,就能知道對方底細?”末竹淡淡笑道:“當初我是賊,他們是匪,想來都同一道上的人。”
“你這不過小偷小摸罷了,怎能相提並論?如今各處賦稅又重了許多,服兵役的年青人大多都在南征北伐中苦不堪言,真是落草為寇也不稀奇。”他見末竹一臉向往,沉聲說,“你可別跟我說,才走回正途,又萌生甚麽其他古怪念頭?這群人你可招惹不得。”
末竹哼一聲,說道:“你沒聽那說書人講,六百精銳兵搜尋都未果,我就是有心想招惹,也招惹不上。”薑淮忍不住再次喟歎道:“你這腦瓜裏何時能裝些姑娘家的想法?”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既無奈又憐惜。
卻正好被端酒走來的何宛聽到,笑著問道:“薑先生,姑娘家的想法是甚麽想法?”薑淮看她,疑道:“你認得我?”
何宛邊斟酒推到薑淮跟前,說道:“何宛眼濁,沒認出來,方才聽掌櫃大叔說了。三年前曲水樓叫天水樓,生意一直不怎麽紅火,那時薑先生與我一般年紀,初出茅廬,讓我父親將酒樓名中的天字改為曲字,意為富貴曲中求,由我不由天。父親將信將疑地就改了,沒想到從此就誰人不知曲水樓了。何宛常聽父親提及,卻一直無緣得見,沒想到今天薑先生就在我麵前。”
薑淮飲一口酒,回道:“凡事都講時機罷了,做生意貴在誠字,曲水樓聞名遠近,是何老板經營有道才是。”何宛款款笑道:“薑先生過譽了。父親讓我來樓中幫忙,也是想我以後接手曲水樓能熟絡一些,到時說不定還要勞煩薑先生幫忙。”
末竹見二人一言一語相談甚歡,不知怎地心頭一陣發悶,賭氣扣了扣桌子,怨道:“怎麽飯菜還不上來,我都快餓暈了。”何宛性情溫和,賠禮道:“瞧我,光顧著和薑先生說話,我這就去端菜上來。”她一走,薑淮便說:“小末竹,這何宛姑娘年紀與你相差無多,說話句句周正得體,你可要好好學學。”
末竹愈加不悅,答道:“不就是多誇了你幾句?”她學著何宛說話的口氣,捏著嗓子道,“薑先生,您真是金口玉言,今日得見,小女子三生有幸,還望以後公子能多多提點。”
“呦,當真看不出來,你也會這些個冠冕堂皇之話?”薑淮眼中堆著滿滿的笑意。
我睨他一眼,說道:“我說你是當真偏心才是。人家這麽說,就是有禮得體,換我來說,到你口裏就成了冠冕堂皇?”
“你這丫頭,怪不得司馬陵一碰見你,就和你吵個不停,你總能把一句話曲出好幾個意思來。”薑淮說著,已經喝完一杯酒,半真半玩笑隨口說,“不過小末竹,你這衝妄的性格啊,得改。現在年歲還小,注意些不成問題。我怕你一直這樣,今後愈演愈烈,總有天會闖下彌天大禍,你說到時誰給你收場?”
末竹卻全然不在意,悠閑地說道:“小末竹不是有臭薑淮麽?”
薑淮又斟滿酒,搖頭笑道:“看來你是有此打算,哪怕是死也要拉我做墊背?”
末竹記憶中的薑淮大半都是像此刻一般從容的模樣,似是看透了生死,又似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如果接下來,他沒有賞來一記重重的頭栗,末竹一定會覺得其實他的脾氣還是很內斂的。
不過這段與薑淮相伴生活的日子,雖然磕磕絆絆,卻是她一生中彌足珍貴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