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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歌姬(下)

  薑淮牽著末竹出了香月閣,街道之上又積起了厚雪,行人寂寥,輕聲說道:“小末竹,清醒清醒,我們回去了。”末竹迷迷糊糊抬手揉了揉眼睛,冷風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頸。


  薑淮隻好蹲下身來,道:“真拿你這丫頭沒法子了,上來罷,我背你回去。”


  末竹求之不得地匐上他寬闊的脊背,忍不住閉上眼睡去。街旁的燈火一明一暗,她實在是太困了,隻能隱約聽到薑淮踩雪而過發出的聲音,還聽他輕輕說道:“一會就到家了。”


  這夜,末竹夢見了司馬陵口裏的女妖:一身白衣,黑發如藻,坐在滄水冷冷地盯著她。但是末竹看不清她的樣子,女妖幽幽開口問道:“你的肉是不是很香?”冷不丁地就張開血盆大口。


  末竹嚇得叫了起來,咚得從床上跌了下來。


  薑淮聞聲急急忙忙闖進來,問道:“出甚麽事了?”末竹坐在地上哎呦叫喚,揉了揉摔疼的腦袋,掙紮著爬了起來。薑淮頓時大笑,說道:“睡個覺都能從床上跌下來,你說你還有甚麽事碰不到的?”末竹呲牙白他一眼,道:“你沒良心,還落井下石嘲笑我。”她爬回被窩裏,打了個噴嚏,道,“凍死我了。”


  薑淮笑一會才說道:“你趕緊穿衣服起來,我們還要去幫杜卿。”


  末竹拉了拉被子,念道:“怪不得你今天肯起得這麽早,果真世間男兒沒幾人能過美人關。”薑淮聽得不大清楚,挑眉疑道:“嘀嘀咕咕地念叨甚麽?”末竹捂熱了身子,才不情不願地拿起衣服,邊穿邊說道:“我說,你可別喜歡上杜卿姐姐了。”


  薑淮笑著說:“你這話待會對司馬陵去說罷。我認識那小子這麽久了,還沒見他對哪個姑娘這麽關心過。我估摸著,是動了心。”他停了下來,“我跟你這小丫頭說這麽多你也不懂。”


  末竹哼了聲,翻身下榻,穿好鞋子,整了整衣服,不再去接他的話,說道:“我洗把臉就走罷。”


  在去滄水城路上末竹一直在想,為甚麽薑淮喜歡杜卿心裏會發酸,而司馬陵喜歡杜卿卻巴不得他們能有情人成眷屬,大概是害怕薑淮有了心上人,就不會再照顧自己,仿佛在不知不覺中,那時候薑淮成了她心中唯一的牽掛,或者說,以後也一直都是。


  司馬陵早早就在城中等我們,見末竹頭上一個大包,笑道:“你是閉眼亂走撞牆上了?”末竹瞪他一眼:“要不是你跟我說什麽女妖,我會作噩夢摔下床來麽?”司馬陵大笑不止,道:“真沒想到,你會怕成這樣,看來以後我有法子治你這野丫頭了!”薑淮歎口氣,看他一眼,道:“司馬陵,別鬧了。”


  司馬陵正了正色,取出一疊銀票子來,放到薑淮手裏,說道:“不夠再說,隻要能保住杜卿。”


  末竹頭一回見到這麽多銀票,咽了咽口水,問道:“司馬陵,半疊銀票大概都足夠給杜卿姐姐贖身了,何必大費周章?”司馬陵答道:“你以為我不想給她贖身了事?一來她始終是青樓女子,便是贖了身留在滄水城傳到我爹耳朵裏,以後她日子都不會好過,二來……”他說著頓了頓,“你問這麽多做甚麽,本公子自有道理。”


  末竹撇嘴不接話,心道:“難不成有錢人家的公子都喜歡繞彎路走?”


  過了大半天,她總算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是甚麽意思了。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香月閣的門檻都快被踏平。


  彩鳳姐被贖身離開之後,秀蘭自然接了花魁的頭銜,她這會兒瞅著外頭往來客人,對伺候在一旁的丫頭抱怨道:“小蓉,你說說,這些個老爺公子的今天是著了甚麽魔,全跑來青樓爭著聽那新來的姑娘杜卿唱曲兒?”


  小蓉沏了壺新茶,說道:“秀蘭姐,你沒聽說麽?”


  “聽說甚麽?”秀蘭端起熱茶抿了一小口。


  “那杜卿啊,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不光有船廠的司馬公子眷顧,連風水先生薑淮都偏袒著她。”


  秀蘭微微蹙眉道:“司馬陵向來流連煙花地,又愛聽曲子,他要喜歡杜卿倒不奇怪。”


  “可不是。”小蓉接道,“要單單隻是一個司馬公子也就罷了,頂多讓杜卿多賺些銀兩。不過再加上一個薑淮,小蓉聽人說,誰家生意不好身體不好的,讓他去看個風水,準能轉運沒錯。我怕……”小蓉欲言又止。


  秀蘭輕哼一聲:“我來香月閣多少年,她才來多久,想她也沒甚麽能耐搶了我的位置。”小蓉歎口氣,說道:“秀蘭姐你等了這麽長時間,才等到彩鳳姐離開,當上了香月閣的花魁,怎麽好端端地就殺出個杜卿來。”秀蘭重重放下茶杯,冷聲說道:“照你的意思是,我會輸給那杜卿不成?”小蓉見她眼露慍色,慌忙擺手道:“小蓉沒這麽想,秀蘭姐你別惱我。”


  這煙花之地,看似鶯歌燕舞,往來之人醉眼歡喜,熙熙攘攘,卻從不知,胭脂水粉之下掩著多少明爭暗鬥。大多歡場女子身世可憐,不是被人販子輾轉販賣,就是讓親生父母推入火坑。哪個深陷青樓的姐兒妹兒不想有朝一日能夠擺脫一雙玉臂萬人枕的淒苦生活?

  王媽媽此刻立在香月閣二層,憑欄眺望大雪中紛至遝來的恩客。她並不知這些人隻是揣著司馬陵的銀票前來做戲,不禁喜上眉梢。


  伺候她多年的姐兒花菱謙恭站在後頭,說道:“聽說都是為了杜卿來的。”


  “這為了哪個姑娘來,我王媽媽不管,隻要有銀子賺,媽媽我就高興。”


  “媽媽可信那薑公子的話?”


  王媽媽攏了攏裘皮衣領,說道:“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俗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薑淮他年紀輕輕就在滄水城中遠近聞名,肯定是有些能耐的。要是他真的一語成讖,杜卿成了閣中搖錢樹,豈不是最好?”


  欄杆之外,風雪連天。


  不過隻三日功夫,杜卿的名字已落滿了整座滄水城。


  跟風前來聽曲兒的人大多並不懂得音律,不過是爭個麵子罷了。


  這正是薑淮預料之中的事。


  王媽媽最是開心,破例讓杜卿成了香月閣中唯一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還差人專門給她理了間小暖閣。這一來,惹得閣中其他姑娘又羨又嫉。杜卿似生來就是歌姬,萬物都在她的歌聲中活了過來一般。原本就生得好看,再一作打扮,活如仙子下凡。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杜卿這個名字被記進了滄水城的曆史。


  直到很多年後,仍會有人不經意之間想起這個抱著琵琶靡顏膩理的無雙歌姬。


  歌聲流動在不息的滄水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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