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話 閻玲(1)
流星大道。
烈日當空,車水馬龍。
一盞信號燈前,七八輛車緩緩停在了白線內,紅燈倒計時六十秒。
一名穿著白領工作服的男人在駕駛座的車窗外伸出了手,中指與食指間夾著一根即將燃完的煙蒂,他抖抖煙灰,忽然眉毛一挑,看見一個邋遢女孩從人行道小跑過來。
女孩滿臉期待地望著他,把懷裏的本子傳到了他的手上。
本子中間用筆帽掛著一支水筆,男人好奇地翻開本子,看見上麵寫了一句話:請愛心捐款10元。
女孩似乎是怕男人沒看懂,幫他翻到封麵,上麵貼著一本綠色的殘疾人證明。然後她又翻到了中間,反複指著10元捐款與下麵的微信與支付寶的收款二維碼,把水筆硬塞進男人手裏。
“要我捐十塊錢再簽名是吧?”男人很不耐煩,他看著女孩沉默且眼神楚楚,恍然,“哦,聾啞人是吧?想不勞而獲?”
男人嗤笑一聲,直接將水筆和本子遠遠丟了出去:“滾吧!”
女孩愣愣地看著他,顯然是沒料到他的這個舉動,當她回過神時,男人已經把滾燙的煙頭彈在了她的臉上,並關上了車窗。
傍晚,夕陽把餘暉都灑在了光明之處,原本的黑暗地帶更顯黑暗。
“啪!”
一個耳光刮在了女孩枯瘦的臉上,把她帶得摔進了垃圾堆。
“十塊錢?一整天你就討到了十塊錢?我養你有什麽用?”廢棄的出租屋裏,女人的咆哮聲街坊鄰裏都聽得清清楚楚。
此時知曉內情的人都會發出歎息:這個女孩真的是太慘了。曾經不乏有好心人試圖去勸阻這位母親不要對孩子拳打腳踢,可是他們剛走進屋子就被裏麵的混合臭味給熏了出來,也有聰明人戴著口罩進去,然後那個髒兮兮的女人什麽也不聽,就對他們賣弄風姿,你能想象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衰老成四五十歲又用劣質化妝品扮成清純學生妹的模樣嗎?惡心得能叫人把隔夜飯吐出來。
從此以後,沒有人再去管這對母女的閑事,至於報警?反正沒鬧出人命,能拖就拖著吧,他們也不想惹上一身騷。
畢竟這種女人,還是讓她自生自滅的好,隻是可憐了那個孩子。但可憐歸可憐,他們沒有同情心泛濫到無條件資助她的地步。
女孩雖然聾啞,但她卻大致能讀懂母親在罵些什麽,她無聲地啜泣,起身在垃圾堆裏尋找著什麽。
女人罵了一會兒也累了,她一屁股坐在幹草堆上,喝了一口用塑料瓶接的自來水。
垃圾食品的包裝袋、一次性餐盒、廉價的罐頭、飛著果蠅的腐爛果皮……女孩就這麽徒手翻動著這些垃圾,終於從中找出了一條沾著經血的粗布。
她如釋重負,連忙跑到那間遍地髒汙的破爛廁所裏。她要把它清洗幹淨,然後給母親墊上。
女孩擰了擰生鏽的水龍頭,卻發現一滴水都沒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跑出出租屋,去附近一個小廠外的水龍頭偷水去了。
當女人看到女孩把粗布拿過來的時候,她擺了擺手,指指女孩的下體,意思是“我不需要了,你自己用吧”。
女人看著蓬頭垢麵眼神卻無比純淨的女孩,早已麻木的心髒也是緊縮了一下,她想摸摸女孩的臉龐,可是女孩卻慌張地躲閃開了,純淨的眼神裏露著怯意。
女人的手僵在了半空,又垂了下去。
“這麽不愛幹淨,有水也不洗洗臉,難怪討人厭。”她輕聲說。
事實上,她也一樣,女孩是學著她的樣子才會弄成乞丐的德行,但沒錯,她們就是乞丐。
女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無窮的淒涼。
她曾經是一個夜總會的小姐,在一次偶然下邂逅了一名富豪。她以為從此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便辭退了工作,住在豪宅裏一昧地索取男人的金錢。
隻是她沒想到,男人喜新厭舊,他從未把她視作未來的妻子,等她被檢測出懷孕的時候,男人給了她一筆錢,將她趕了出去。
她的家人有先見之明,開始就覺得那個男人不靠譜,但女人始終認為自己的眼光不會錯,便與家裏人鬧掰。
如今的結局是她自作自受,但她為了維持最後的那點尊嚴,死也不願意回家被父母笑話。
況且女人習慣了豪宅裏的奢侈生活,還沉浸在美夢裏不可自拔,她不想付出任何的勞動,幻想著隻要生下孩子男人某天還會回心轉意把她接回去。
但現實是殘酷的。
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叫艾玲,男人姓艾,女人的名字裏有玲。
女人通過電話聯係到了男人,說她為他生了個女兒,但男人卻是不聞不問地掛掉了電話。
她終於絕望了,巨大的刺激讓她患上了抑鬱症,原來最擅長的服務工作已經做不了了,隻能靠要飯和幫人打掃衛生賺些零錢勉強度日。
她含辛茹苦地把艾玲一點點養大,不料有一次,艾玲發了高燒,因為疏忽,她沒有及時帶她看病,艾玲被燒成了聾啞人。
幸運的是她的智力沒有受到影響。
男人後來得知此事,在女人的苦苦乞求下,答應出錢送艾玲去聾啞學校學習幾年,但聲稱這是最後一次幫助她們母女,並罵道:“你們母女倆都是垃圾,這輩子隻配與垃圾作伴!”
嗬嗬,罵得真好,垃圾就垃圾吧,我喜歡和垃圾作伴。女人徹底墮落了。
爸爸,到底是怎麽樣的人?他在哪?為什麽不和我們住一起?休學的第一天夜晚,艾玲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三個問題。
女人微微一怔,她想說你的爸爸是個超級富豪,光玩手遊砸的錢都可以給我們買幾棟別墅,可他拋棄了我們母女,是個徹頭徹尾的負心漢。
但是女人想了想,拿筆寫道:你爸爸已經死了,他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不要提他了。
艾玲看著媽媽掩麵哭了起來,抱緊了她的胳膊,乖巧地沒有再問。
隨著日子的推移,家人發現了女人的境況,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還主動與她斷絕了關係,認為沒有這種丟人的女兒,而聾啞的艾玲,他們也沒有接去撫養。
女人的精神狀態更差了,她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什麽活都不能幹,每天都自暴自棄地躺在廢棄出租屋裏等死。
十歲的艾玲堅強地攬下了照顧母親的活。
她用母親唯一值錢的智能手機去打印店截下了支付寶和微信的收款二維碼,靠著一本辦理的殘疾人證明,去大街上、地鐵、廣場等各種人多的地方乞討。
她沒有尋求警察的幫助,因為她覺得警察是抓壞人的,不能幫她們母女改善生活。
周玉玲,是女人的名字。
艾玲十二歲時,周玉玲的父母還是把她們接回了家裏,並將那個富豪男方告上了法庭,為艾玲爭取到了撫養費。
但是周玉玲的反抗很激烈,因為生活一旦變好了,她就死不成了,所以,她以絕食來表明自己的死誌。
“玉玲啊,不就是一個有錢的男人麽?沒了就沒了,你用得著這樣作踐自己嗎?”玉玲的母親整天以淚洗麵。
其實不是他們不關心周玉玲,他們隻是想讓周玉玲吃點苦,長個深刻的記性,最後她如果能自己回來認個錯,事情也就過去了。可誰知,這個丫頭這麽倔,寧可死在外麵都不肯向他們低頭。
斷絕關係他們當時確實說得過分了一點,但也隻是氣頭上的話語,周玉玲要是能服軟,又哪會演變成如今的局麵。
“你瞧瞧她,現在像什麽樣子?瘦得跟骷髏似的,模樣都可以做奶奶了!”周玉玲的父親唉聲歎氣,有時候他也自責,怪自己沒能教育好周玉玲,剛成年就未婚先孕,被高富帥的渣男給騙走。
周玉玲不是他們唯一的子女,她下麵還有一個在上大學的親弟弟――親弟弟也對這個親姐漠不關心,隻顧跟自己的女朋友玩樂。所以他們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兒子身上了,這也是他們沒有多管周玉玲的原因。
可即便如此,周玉玲是他們的親生女兒,這點永遠不會變。
周玉玲真正求死的原因,不是因為那個男人,而是艾玲。
自艾玲聽不見聲音、說不了話的那一天起,周玉玲就知道艾玲的這輩子全毀了,她將沒有童年,沒有快樂,融入不了社會,一生都得被冠以殘疾人的標簽,活在自卑與自閉的苦痛折磨中。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
是她為了一己私欲,生下了艾玲,是她釀成了艾玲聾啞的悲劇,是她對不起艾玲,都是她!她該死,她欠艾玲的,隻有用命去償還。
可是艾玲能失去母親嗎?周玉玲不知道。
她隻知道,艾玲不想她死。
那天,她希望父母能帶走艾玲,可是沒有。
她似乎無法解脫了。
在日複一日母愛與死亡的糾結矛盾中,她掙紮,她彷徨。
終於,周玉玲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通過打罵讓艾玲憎恨自己,隻要艾玲對她恨之入骨,等她死後,艾玲應該就不會難過了吧?到時候或許還會樂得拍手,心說,死得真好。
可不管她怎麽對艾玲實施暴力,艾玲都默默承受著,始終如一地照顧著她。
她覺得更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多留一天都是罪惡。
她是個累贅,是男人口中的垃圾,沒有她的存在,艾玲能活得更好。
周玉玲死了。
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讓任何人進入,尤其是艾玲。
被送到門口的飯菜她都倒進了馬桶裏,讓家人誤以為她想通了,放棄了絕食,隻是臉麵上過不去需要時間調整。
所以沒過幾日,她就被活活餓死了。
艾玲看到母親的屍體時,她的眼神裏湧出了強烈的哀傷,她在母親的右手心裏畫了九個愛心,似乎在說“我永遠愛你”。
母親造就了她的悲劇,她造就了母親的死。
看上去已經兩清了,可她們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又何來虧欠這一說。
她從來沒怨恨過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