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蒼記事之十五 魔鬼
第一次看見他時,是在食堂裏。
他正一個人埋頭狼吞虎咽,沒有看周圍任何人。
他似乎是把注意力都放到了食物上麵,可我知道他的精神不在這裏。
這東西,以他的性子來講,美味麽?他嚐不出來。
第二次看見他是在宿舍樓下,他在倒垃圾。
倒完垃圾,他看到了我在注視著他。
他隨意瞥了我一眼,餘光裏隱約能見到野獸遇上人時的警惕與戒備。
前幾天,大學開學,他被騙了錢。
前幾天,一次麵試,他鬧了個笑話,輸得一敗塗地。
那次,我特意去望了望,想看看所謂的笑話是怎麽回事。
接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在回去的路上。
他走得很快,步子也邁得很大,那張臉,麵無表情,偶爾卻會勾起若有若無的苦笑。
他好像哭了。是的,我沒有看錯。
透過眼鏡,他的眼睛裏分明沾著濕潤的東西,那是淚吧?
魔鬼會流淚?我很驚訝。
不知為什麽,看著他的背影,我莫名感覺到心有些疼,那是一種輕微的絞痛。
無言辛酸的淚麽?我不知道,隻是喉嚨裏總有種聲音要想鑽出來,喊他,喊“這位同學,請等一等!剛剛,你表現得很出色。”
但我不敢喊,我好像怕他,一種,敬而遠之的怕。
因為是魔鬼麽?可別人總是用言語攻擊他,而他,從來沒有露出獠牙傷害過人。
我很困惑他難道不是可憐蟲嗎?我怎麽會怕他?
可是我清楚,魔鬼是不需要人同情的,魔鬼是不需要人拯救的,魔鬼是不需要人安慰的,魔鬼是不需要人理解的,魔鬼……他是魔鬼啊!
為什麽,為什麽他是魔鬼啊?
這些想法似乎都沒什麽意義,魔鬼就是魔鬼,需要理由麽?
他喜歡用別人看不懂的語言和他們交流,每一句,每一詞,都包含了沉重的無奈,這不是喜歡,是他在嘲笑規則。
魔鬼認命了?他沒有。
我很確信他沒有,否則,魔鬼還會活在這個世上嗎?
他曾經用過激的言語批判了一班人,就為了幫一個失去母親的同學說幾句公道話,就為了喚醒他眼中所謂的冷漠,就為了,尋回一絲絲溫暖。
他真是瘋狂!他的好友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來,一個接一個地離去。
哦!魔鬼原來是這時候出現的。
可是那一夜,他哭了很多次,沒人知道。
他愚蠢麽?也許是的,魔鬼很天真。
他衝動麽?也許是的,魔鬼很憤怒。
憤怒的他,或許才是真正的他,他找到了沸騰的自己,為什麽要哭?隻是為了那可笑的友誼?魔鬼會重視友誼到這地步?
至少,他守護了心中的美好。
當我誇讚他的時候,他笑了,音量放得很低“那種陳年舊事,還提它做什麽呢。”
他在騙我,我能看出來他眼神裏的淒涼。
他很少笑,我沒有看到過幾次,魔鬼的笑容,一般是趨向於恐怖、陰狠的。
然而我看他笑,笑起來是那麽靦腆,仿佛是怕別人看見,笑了幾秒,他又強製性地縮了進去,裝出一副冷酷的模樣。
這樣真的好麽?你為何偽裝自己?讓別人看不穿你的心思?
魔鬼很少憤怒,除非有人觸及了他的底線,他的底線是什麽?應該是某種命名為陰冷的東西,他很奇怪,與一般魔鬼的特質都相反。
魔鬼愛哭,魔鬼愛傷心,魔鬼不愛說話,魔鬼不愛傷害人。
他總是很憂鬱,憂鬱到自相矛盾的地步。
在他的心裏,世界被分割成了兩塊,一塊背光,一塊向陽。
他住在哪裏?他住在世界中央。
有時候他又很沮喪,很尷尬,他想幫助別人,別人不予理睬。
別人找幫助的是那些人,幾乎不會找他。
他想主動嗎?想。
他很糾結,既然已經有人幫助了,他幹嘛還摻合?他們幾個難道解決不了?所以他隻好一動不動,呆滯地盯著書本,好像是沉睡了過去。
其實,他坐在那裏很不安,他怕別人異樣的光芒,蔑視的光芒,魔鬼怕的東西太多了,怕能如何?他怕,卻不至於膽怯,有種勇氣,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每天都渴望有人能把他逼入絕境,不然,他無法找到心髒的位置,他快樂不起來,便唯有求他人叫他難過。
這很容易,他很容易難過。
他悲觀嗎?他自卑嗎?不,不是。
魔鬼從來不會悲觀,從來不會自卑,他不懂什麽是悲觀,什麽是自卑。
他隻知道一件事,他是魔鬼,是出人意料的存在,是逆天不死的存在。
他很疲憊,疲憊得欲要躺下,擁抱大地。
他的動力何在?他的意誌何在?他的伴侶何在?他的反抗何在?
絕望,是他永恒的動力,悲傷,是他堅決的意誌。
孤獨,是他認可的伴侶,沉默,是他無聲的反抗。
2016年9月23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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