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最後的番外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下)
其三那一年的他和她
“姆爸,我想娶嬌嬌。”
傅家書房內,少年緊張地攥著拳頭,站在傅恒書桌前大聲說道,臉上滿是年輕的倔強和張揚。
傅恒如今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蓄著一小撮胡須,原本除了眼角多了些皺紋,因著保養得宜,也不太顯歲數,看著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
但去年接連兩場喪事——先是臘月初他爹傅宏博到底沒能熬過殘冬,後是他娘王氏傷心過重,後腳竟也跟著去了,傅恒千裏奔喪才回到家,靈堂裏還停著自己爹娘的棺槨,三房和二房的叔叔嬸嬸們卻趁著這個時候吵著鬧著要重新分家,一夜之間,生生逼得他兩鬢灰白了不少。
當時要不是還有徐明薇臨危不亂鎮著這個家,隻怕傅家也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傅恒提筆慢悠悠地寫完一個“靜”字,仿佛完全沒聽見少年衝他說了什麽。如今他丁憂在家,最不缺的,便是時間和耐心。
“姆爸,我說我想娶嬌嬌!”少年抿緊了唇,以為他沒聽見,又說了一遍。
傅恒抬頭看看他,笑了笑,便又低頭去寫“靜”字。
“姆爸,你不肯是嗎?我是真心喜歡嬌嬌,嬌嬌也喜歡我……”
傅恒忽地抬頭瞪向他,目光銳利,少年原本想倔強地瞪回去,但在觸到那道讓人無所遁形的目光時,莫名發了虛。
“喜歡?這兩個字說出口,你且問問自己相信嗎?你也知道,從你小時候起我就沒喜歡過你。沒錯,你娘是為著天啟,為著這整個天下百姓賠上了自己性命,這天下都欠你娘的。你要什麽,但凡我能給的,我便是不喜歡你,也都給了,但嬌嬌不一樣。”
傅恒輕蔑地看了少年一眼,忽然笑了,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你們倆兄妹,逸兒像足了你娘,你果然是你爹的兒子。”
顏天誠一聽到這句頓時跳了起來,怒目道,“我不是。”
這話說得極為可笑,血緣至親,又怎麽會是一句話能撇清得了的。但這回即使是傅恒也沒再露出譏笑神情,隻麵色沉重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出去。
顏天誠額上青筋跳動著,和傅恒對峙了片刻,終於敗下陣來,悻悻地退了出去。
這時書房的一角忽地一動,露出裏頭暗室來。傅恒頭也不回,歎氣道,“一轉眼,兒女們都大了,咱們也老了。”
徐明薇往他桌上的大字看個一眼,淡笑道,“誰都是這樣過來的,你果真是討厭極了誠兒,有他在,這幾個字都寫失了味道。”
傅恒說道,“難不成你肯點頭把嬌嬌嫁給他?”
徐明薇麵上一滯,一時語塞。
幾個孩子都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嬌嬌天性真誠爛漫,又容易心軟,明明自己已經很努力在教她了,卻連屋裏幾個小丫頭都管不住,這些年要不是有她和婉容幾個盯著,她屋裏還不翻出天去。
反觀逸兒屋裏,也是一樣教導訓誡,回回去從不見有丫頭冒失懶滑,妥帖地叫人十分放心。徐明薇都不止一回在房師傅和賀蘭氏跟前抱怨,要不是嬌嬌和她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一般,她真要懷疑是不是和別家的抱養錯了。
房師傅和賀蘭氏聽了卻隻笑,一個說嬌嬌這樣的性子才是難得,沒被她養歪了,一個說她自己小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叫人恨鐵不成鋼。
徐明薇自忖嬌嬌同自己是半分相像都沒有,才越發發愁這未來女婿該從何挑選。魯直的吧,怕小兩口笨對笨,教人算計了都不曉得;聰慧的吧,又怕女婿太精明了,回頭女兒叫人吃得死死的,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按常理說,把嬌嬌許配給顏天誠是再好不過了。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知根知底,又有幼時情義在,就算日後他要納小,也會顧著嬌嬌一二分,不至於虧待了她。
但壞也就懷在這處上。
徐明薇自問教養了他十三年,如今顏天誠都十八歲了,但他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想法,又有些什麽打算,她從來都看不透,也看不清。
小小年紀,城府就埋得如此之深,叫徐明薇如何敢把最疼愛的女兒交給他?因此即使念著大公主臨危托孤的情誼,而且也早早注意到了兩個孩子之間不尋常的情愫,她也一直沒過了自己心裏這一關,點不下這個頭來。
傅恒見她臉上神色凝重,好笑道,“卻還說我待他不公,你自己也是心中有數,做不下這個決斷吧?”
徐明薇歎口氣,點頭道,“且等著吧,後頭還不知道嬌嬌要怎麽鬧,到時候有的你頭疼,明白一回什麽叫做女生外向。”
傅恒心裏嘀咕一句,說的好像就不是你女兒似的。好在他聰明地沒說出口,不然在女兒來鬧之前,孩子她娘便夠他喝一壺的。
卻不想就在兩人發愁的同時,傅家花園裏,顏天誠正滿臉失望地對著嬌嬌驚訝道,“你真不願意去同你爹娘說?嬌嬌,我待你如何你心裏應該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咱們不是說好了嗎?等你長大了,我就去和姆媽姆爸提親,你之前也都答應我了啊……”
嬌嬌揪扯著手裏的花瓣,無奈道,“誠哥哥,你待我怎樣我當然清楚,不然也不會有前麵答應了的話。”
顏天誠心底又燃起些希望來,拉住她的手,刻意盯著她沉聲說道,“既然這樣,你更應該去和你爹爹說,他這樣疼愛你,肯定舍不得你難過的。”
如他期許的一般,嬌嬌被他這番動作羞紅了臉,原本白如凝脂的雙頰此刻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宛若熟透了的水蜜桃。顏天誠喉頭忍不住動了動,他總覺著這張臉他自小便看慣了,看厭了,卻回回都能被她不自知的美給驚豔到。
然而,嬌嬌接下來開口說的話卻將他一顆滿是希冀的心給澆了個透心涼。她用她那天真到近乎殘忍的腔調軟乎乎地說到,“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能那麽任性,讓他們為難。”
嬌嬌見顏天誠一臉茫然的樣子,以為他沒聽懂,繼續說道,“我爹我娘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們又這麽疼我,所以我想他們這麽做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我又怎麽能仗著他們疼愛我,就任性妄為?誠哥哥,既然爹娘都不同意,這件事就這麽算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逸姐姐還在等我吃點心,我不陪你了,晚上再見。”
說著,她輕鬆掙脫了顏天誠,一蹦一跳地往顏天逸的院子去。
顏天誠呆愣在原地,遠遠地還聽見她的貼身丫頭提醒她不要亂跑,而嬌嬌回複她的卻是一串銀鈴笑聲。
他想起八歲那年在船上過的中秋,自己起夜時無意撞見的一幕。姆爸當時喝得醉極了,跌跌撞撞地將姆媽緊緊抱在懷裏,麵上像是在笑,卻更像是在哭,喃喃自語道,“我不問了,不問了……”
姆媽臉上還帶著笑,哄孩子一般哄了好半天,才把姆爸哄回艙裏去。
那時候的他並不懂得,如今想來,誰說嬌嬌和姆媽一點也不像?完全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一樣沒心沒肺!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的確是動機不純。開始是想討好她,為自己和妹妹在傅家謀一個更好的前程;到後來傅家多了個兒子,自己可以換一個更可靠的玩伴去經營,也不必再陪著她玩那又笨又蠢的過家家。
可當他被姆爸揪到書房寫字背書的時候,每次逸兒和嬌嬌從書房跟前經過,他總能聽出她和逸兒腳步的不同。每次她一笑,他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往笑聲處尋去。
那時候的他全不曉得,這便是孽緣的開始。直到如今,他已情根深種,而她,卻隻當玩笑一般,不成便不成,連著旁人同她的約定,都來得比自己重要罷了。
顏天誠麵色陰鬱地站在玉蘭花樹下,滿心不甘,正思忖著下一步該作何打算的時候,樹枝忽地一陣搖晃,落下一樹玉蘭花瓣來。
他狐疑地抬頭看去,玉蘭花開的時候樹枝是禿的,隻見花不見葉子,因此顏天誠一眼便看清楚了頂上藏的人。熟悉的刀疤臉,就算是隔了十多年,他依舊記得清楚。
阿爸。他忍住即將出口的兩個字,冷聲道,“何方賊人,敢擅闖官家府宅!”
北狼王看著底下強做了鎮定模樣的兒子,一時時光倒錯,依稀看見那一年的長生,穿著大紅嫁衣,從蓋頭底下露出一張小而精巧的臉來。
“你就是北狼王?我是天啟的公主,我叫長生。”
她歪頭笑道,袖子底下,手抖得厲害。
“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樹底下,少年仰頭怒目說道,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懼一些,但這點手段,他娘早玩過了。
也先悠閑地換了蹲坐在樹枝上的姿勢,往顏天誠腦袋上扔了顆金豆子,笑道,“傻小子,你丈人嫌你沒錢哩,喊一聲阿爸,阿爸替你提親去。”
顏天誠倔強地看著他,也先也直直地看著他。兩人無聲對視著,而不遠處的聽雨閣上,傅恒正陪著聖駕,心裏還在思忖皇上為何緣由微服忽至,做了富商打扮的英韶忽地轉過身來,笑道。
“傅愛卿,朕替你保個媒,如何?”
傅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玉蘭樹上,青色的披風輕輕浮動著,頂上赫然繡著白狼圖騰……
他咬著牙,正對上英韶隱隱威逼的目光,傅恒心中一顫,當下掀衣一跪,沉聲道,“微臣……謝主隆恩。”
英韶滿意地點點頭,背過手去,專心看起園中景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