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血脈
病房內的光線比大廳要柔和許多,這樣溫柔的淡黃色,介於暖色調的黃色和冷色調的白色之間。選擇這樣的顏色大概是為了不刺激病人的情緒。
陶與悅沒有化妝,往日光彩照人,精致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她,如今看上去隻是一副蒼白的皮囊,好像一夕之間老了很多。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漠然地盯著門口的兩個不速之客,那眼神充滿了厭倦。
顧家臣對所以厭惡或者嫌棄的目光都非常敏感,他不自覺地縮到任嘯徐身後。病床上的陶與悅看上去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那雙眼睛仿佛對世間萬物都已經麻木,四顧茫然,不知道人生在世究竟有何意義。顧家臣一時之間無法思考,隻覺得心口處悶悶的像堵了一團棉花。他有點惶恐,生怕一句不經意的什麽話,或是一個不經意動作,就會觸動到床上那個女人心中的開關。
任嘯徐卻並不忌諱,鋒利的目光藏在刀鞘裏,直直地掃過病床上蒼白的女人。他問安執事話,嘴裏聲調也沒有刻意壓低些:
“什麽人來過?”
“大公子在搶救的時候來過,手術結束就走了。”
“我媽呢?”
“夫人已經歇下了……不知道她的助理會不會通知她。”
顧家臣注意到,任嘯徐提到“我媽”兩個字的時候,陶與悅的身體不自覺地一抖,被她壓在手下的棉被起了幾個褶子。
她的手指修長,因為憔悴而幹瘦,看上去皮包骨頭,猶如枯枝。顧家臣隻覺得觸目驚心,那手指膚色過白,乍一眼,還以為是森森的白骨。她的兩頰已經瘦的凹陷,眼眶黑重,柔潤如絲的秀發變得幹枯,亂糟糟地攪在一起,顯然,搶救結束之後沒有人來幫她整理過頭發。
沒有人,她的貼身女管家,從陶家過來的那位老保姆……她身邊所有親近的人都不在。
她的手背上紮著針。顧家臣的目光順著她的手背往上,一個不大和諧的痕跡映入眼簾,白色的條紋病號服被割裂成幾塊不規則的三角形,交叉錯落。那痕跡糾纏在她的手臂上,如同緞帶一般。
那是一條綠色的捆綁帶。
陶與悅的四肢纏著富有彈性的、軍綠色的捆綁帶。那一抹濃烈的綠色隱藏在一片雪白之中,隻露出了一個角落,好像兔子嘴裏叼著的一顆綠草一般。帶子上複雜的編織紋路仿佛某種武器,散發的綠光刺痛了顧家臣的眼睛。
這是一個孕婦。這是一個四肢被捆綁在病床上的孕婦。這是一個企圖自殺剛剛被搶救回來的,此刻正被捆綁在病床上的孕婦。她另一隻手的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微微隆起的腹部鼓出的一個半圓仿佛一張人臉,時而帶著嘲笑,時而麵無表情。那一道圓弧非常堅硬,然而淡漠,散發如鐵一般的生冷。
任嘯徐把顧家臣拉到身後,快步走到病床邊去。陶與悅隻是凝視著一個未知的方向,並不與他對視。顧家臣揪著心口聽任嘯徐緩緩開啟雙唇,他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古老的洪荒而來。
“你不需要這樣的。”任嘯徐使用了非常官方的開場白。
陶與悅並不搭話。
“我母親好不容易才同意讓你做你喜歡的事情,讓你畫畫,你卻做這樣的蠢事……之後的幾個月恐怕你都沒辦法碰畫筆了。”
陶與悅猛地轉過頭來對上任嘯徐的眼睛,目光炯炯,似乎懷著仇恨;然而她的嗓音尖銳嘶啞,好像失去了母親的絕望的孩子:
“怎麽你覺得我現在還能再畫嗎?NO,NO,NO……”她一共說了三個“NO”,一邊說一邊連連搖頭,目光低垂下去,如同折翼的蝴蝶,跌落在抱著厚重紗布的手腕上——那是她的右手。
“我不能再畫了。醫生說,我的手筋斷掉了,接不回來了……我的右手再也拿不穩任何東西,包括刀叉,包括筷子……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再碰畫筆了。”
她說得異常平靜,目送自己的右手緩緩離去。從此後,她再也抓不住繽紛的油彩,抓不住鉛芯和赭石,光線和陰影、透視和框架……都漸漸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任嘯徐無奈地笑著道:“那你何苦給自己那一刀?你明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
陶與悅又恢複了最初的模樣,目光灑向不知道哪個遠方,出著神。她沒有回答任嘯徐的問題,那一瞬間顧家臣恍惚覺得,她和他們身處不同的維度,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仿佛觸手可摸,卻又無法溝通。
“母親應該會來看你,最遲明天早上會過來。還有三個月了……請你忍耐。”任嘯徐並沒有出言安慰,他簡單地述說了一個事實。
陶與悅不屑地盯著任嘯徐,目光犀利如同釘子,想要把耶穌永遠釘在十字架上,說:“一丘之貉。”
陶與悅受了很大的委屈,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顧家臣隻覺得心中在滴血,那些血浸染了堵在他胸口的那團棉花,如同盛開的曼珠沙華,然而氤氳著死亡的氣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他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他也不希望任嘯徐因為他而背上什麽罪孽。
而任嘯徐並不否認。
一丘之貉。是的,他們都是壞人,整個任家。
他們把這個女人當作利益的工具,當作生育的工具。他們一開始仁慈地欺騙著她,讓她以為自己會嫁入一個幸福的天堂,然後告訴她,等待她的是富麗堂皇的監牢。任家大宅,那座奢華的建築物,裏麵有給她的,童話一樣美麗的房間。房間裏放著她的婚紗,和她的王子。然而如夢幻一般的婚禮之後,王子從來不曾再出現,她跌入了冷酷嚴寒的冰雪深淵,四處彌漫著黑暗,潔白的蕾絲隻是腐爛的鮮血。
一切都是因為腹中之物。
她知道,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她腹中的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有著優良的基因,他或者她的身體裏,留著任氏的血液。麵前的這個清俊男子,是腹中孩子的親叔叔,他們一脈相承。而這個孩子的血親,卻帶給他的母親以無盡的痛苦。
一開始的欺騙她早已選擇了原諒。那麽美好的一段感情,即使失去了,起碼她曾經擁有過,也會是美麗的回憶。直到確定自己懷孕的時候,她還懷抱一絲幻想,希望孩子的父親,能夠看在這個孩子的份上,和她重新開始,和她譜寫一段哪怕不那麽幸福美滿的愛情故事,細心地嗬護他們的婚姻,讓孩子在一個健康快樂的環境裏長大。
這應該是所有父母的心願,不是嗎?至少陶與悅是這樣覺得的。她從小到大,父母就算感情出現了問題,也不會在子女麵前露出不和諧的表情。哥哥縱使三妻四妾,也會和正妻相敬如賓。她以為就算沒有感情,就算是為了利益,至少任家也會維持這種表麵上的秩序。如果要代代相傳,那麽在小孩子麵前,至少應該有所隱瞞不是嗎?就算演戲也應該多少演一演吧!
可是她發現,她的丈夫,這個孩子的父親,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要當父親了。他身上沒有絲毫父親的溫情,他開始甚少回家,回家也基本上不會和她呆在一起。他和她見麵連一句客套話也不說,隻是單純地叮囑她,好好養身體,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不介意你生一個男孩或是女孩,隻要是任氏的血脈。
他已經連最初的欺騙,和最後的敷衍都盡數收起來了。
都說人生如戲,有些事情全靠演技,可是有時候你就是不願意演,不願意把自己的心,包上那一層偽裝的膜。
也許就像任嘯徐說的那樣吧,他哥哥,始終是沉不住氣。可是如果讓他來選擇,他會不會這樣做呢?和一個選定的女人結婚,生下孩子,然後再回到他愛的人身邊?
他應該……從一開始就會反抗到底的吧。
任嘯徐和他哥哥不一樣,他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一個家族總有人要來承擔這樣的責任吧?他隻是很絕決地把這個責任推給了他的哥哥而已。誰讓你是老大呢?就算先一秒鍾出生,命運也會變得不同。
陶與悅知道丈夫有一個愛人,他每天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個人。她也不管那個人到底是男是女。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受到了一種深刻的嫉妒,為什麽老天總是不從人願?她的丈夫不愛她,也就罷了,還要出現那樣一個人,把丈夫敷衍她的心情都徹底奪走。她恨那個能夠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占有自己丈夫的人。她覺得老天太不公平。
她知道那個人也恨她。聽說是個異常漂亮的男孩子,她不知道他的名字。聽說他在嘯懷出國的那段時間一直等著他回來。聽說他們當初是被沈氏硬生生拆散的,因此才送嘯懷出國。而和她結婚生子,是他們重新在一起的條件。
任嘯懷撐不到她生下這個孩子了……陶與悅心想,他那麽愛那個人,他迫不及待地要和那個人在一起,他等不到這個孩子出世。魂兮夢兮,且牽且繞,一如不見,如隔三秋。何況是十個月?何況是十個月……
任嘯徐也暗暗歎氣。多忍一忍又如何呢?和她假裝恩愛,到她生下肚子裏的孩子,那樣也許……也許她不會的處境像現在這樣悲慘。
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沈氏好不容易才促成了這段姻緣,她的不安贏得了她的信任,她不認為陶與悅會乖乖生下這個孩子,她不允許這個孩子有一絲一毫的閃失,所以她選擇了把兒媳軟禁起來,直到她順利生產。
你就忍一忍又如何呢?沈氏心想,不過是十個月的煎熬罷了。這個孩子出世,不論是男是女,你都自由了。你不是很崇尚自由嗎?十個月而已。你的自由,一段極其有價值的婚姻,和任氏8%的股份,隻要你生下這個孩子,一切利益唾手可得。我並不小氣,我為你和你的孩子開出了足夠的加碼,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能夠更加緊密地結合……而這一切,隻需要你在我的控製之下乖乖呆足十個月。
隻要你順利生下這個孩子。至於他能不能平安長大,這些都不需要你操心。任氏的孩子任氏自己會負責。除非他死了,而你的家族不想和任氏決裂,那麽你再生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