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季澤同還想打,老太爺捏了捏他的手,說:“同啊……給爺爺唱段兒什麽吧……爺爺聽著好上路……”
季老太爺這話剛說完,季澤同就哽咽住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唱什麽。老管家在旁邊一邊抹淚一邊按了按季澤同的肩膀,後者才反應過來,隨便唱了一段貴妃醉酒的選段。
老太爺安靜地聽著,曲調悠悠,再沒有了貴妃的華麗,顧家臣甚至從中聽出了蘇三起解的淒厲。末了,老太爺氣若遊絲地說了一聲“好”,拚命地挪動著要拍手。兩個手卻沒辦法合到一塊兒去。
季澤同終於忍不住埋下頭去哭起來,他伏在床邊,肩膀止不住的顫動,淚如雨下。
老太爺聽不見了季澤同唱戲的聲音,急切地問:“怎麽了?怎麽不唱了……”
季澤同連忙抬起頭來擦眼淚,老太爺又說:“臣……啊,去給我到院子……摘朵花兒……我帶下去見朱玉……”
顧家臣一開始哭得很厲害,哭了幾聲又哭過勁兒了,趴在床邊抽噎。聽到老太爺的話,先是一愣,然後無力地站起來,茫茫然走到門口。
舉目一看,四下裏除了菊花,哪裏還有什麽花兒?隻是這菊花是斷然不可能摘進去的,觸了黴頭,他怕被季澤同打死。好在顧家臣鼻子靈,嗅到了一絲桂花香氣,才發現原來老太爺房間的一扇小窗戶外麵種了一顆顏色潔白氣味濃香的玉桂。
顧家臣趕緊往窗邊走。屋子裏幽幽傳出來一首別樣的曲子。顧家臣聽在耳裏,仔細分辨了,卻不是京劇,是一首京歌。不過也是首耳熟能詳的歌,也是根據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故事來寫的。季澤同的聲音比先前更為淒婉惶惑,幽怨惆悵,泫然欲泣,悵然若失。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隻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癡,情也癡……”
桂花的花朵兒極小,一朵並不能成什麽氣候。顧家臣拉起衣襟來做個兜子,把桂花一簇一簇地拔下來,滑落進衣服裏兜住。衣兜裏不一會兒就有了小小一兜的桂花,一顆一顆晶瑩如同飽滿渾圓的米粒一般。
季澤同開始長第二段曲子的時候,老太爺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他隱隱約約聞到一陣桂花的香味,腦海裏回憶起他和朱玉新婚的日子來。他買給朱玉的住所,院子裏就有好幾棵桂花樹,他走的時候桂花剛開了不久,朱玉吩咐傭人摘了新鮮的花朵兒來,拿糖漬了,做了一道南方小吃來給他。
上海離浙江很近,那酒釀圓子便是一道無錫甜點,圓子是糯米捏成,口感十分軟糯,配上糖桂花的香甜,還有米酒特殊的香味。冷冷的天氣裏,暖暖的一碗吃下去,連湯也喝幹淨了。先是一陣臉紅,不久之後便有憨憨的熱氣湧上心頭,繼而散發到全身,每一個指尖都暖意盎然。能把人都融化了。
吃一碗朱玉親手做的酒釀,本來以為隻是暫時的分離,誰想到這一去,竟成永別。
朱玉……老太爺用著最後一分力氣想,我可算要來找你了……那天我走的時候,你問我什麽時候回來,我說很快……是我食言了,你不會怪我吧?
你和你肚子裏的,我們的孩子,是不是在一塊兒呢?我沒保護好你,也沒保住那個孩子,讓你們孤兒寡母含恨先我而去……九泉之下冷冷清清無人陪伴,你們會不會怨我?
這麽多年啦,你連我的夢裏都沒有到過……你是真狠心哪?還是怕我想你,沒心思做事呢?院子裏的桂花樹又開啦,你那裏有鍋子爐灶嗎?有新釀的米酒嗎?有砂糖嗎?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恩恩怨怨可都了啦!如今我也要來找你了,過那奈何橋的時候,我不會喝孟婆湯,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我可不想到那邊也孤零零地一個人過啦……
季澤同的聲音越往後越帶著哭腔。顧家臣覺得花兒摘得差不多了,便轉身要進屋子去。
京歌的調子和京劇差不多……這首歌又是根據白居易《長恨歌》改編的,聽上去好生悲戚。顧家臣心口涼涼的,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離他而去。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長恨一曲千古思,長恨一曲千古迷。
老太爺聞著桂花的味道,慢慢轉移自己僅剩一線的目光。不知怎麽看到窗口,一個發黑膚白模模糊糊的人影兒在那裏。就在桂花樹下頭摘花兒呢。他隻當是朱玉來接他了,猛然支起上半截身子來要朝那邊去,未果,一頭栽倒在床邊兒上,沒了動靜。
季澤同剛剛唱到“天生麗質難自棄”這一句,老太爺變著了魔似的支起身子來,他嚇一跳,順著老太爺往窗外一看,隻見顧家臣在那裏摘桂花,大概摘好了轉身要走。他才一轉身,老太爺就撲倒在床上。
老管家趕緊過去幫著季澤同扶住老太爺,一邊將老人家的身體放好放平,老管家一邊伸出手去摸老太爺的脖子。
脈息全無。
季澤同趕緊把手放到爺爺鼻子下麵,不知道因為身體還熱著的關係還是什麽,他似乎覺得爺爺還有氣。可是老管家極為悲傷地搖了搖頭。
季澤同學著老管家的樣子去摸爺爺的脈搏,找了半天沒找到。又趴在爺爺胸口聽心跳——也是沒有。他愣在爺爺身上一動不動,好像靜靜地待一會兒爺爺的心跳會複蘇一般。
顧家臣兜著一兜桂花往回走,沒走兩步,發現屋內唱曲子的聲音沒了,猛然聽見季澤同一聲驚呼。顧家臣心下一緊,加快了步伐。等他一腳踏進屋內,季澤同已經伏在他爺爺的胸口大哭起來。
他的哭和顧家臣的哭不大一樣。顧家臣是喜歡流著眼淚的哭,但是聲音不會很大,淚珠兒滾得比較勤快。季澤同是真正意義上的嚎啕大哭。並且他不是一開始就很大聲地哭。他的聲音有一個由小到大,由弱變強的過程,使人聽來甚覺淒厲悲慘。
顧家臣愣愣地走到床邊去,站了一會兒,兩手突然一軟,衣兜散開來,兜裏的桂花撒了滿床滿地。
天地間頓時一片雪白。
老管家已經開始張羅人把事情報給北京,報到大爺家裏,說老太爺沒了,讓他們趕緊回來奔喪,並商量葬禮事宜。
剛剛老太爺還活著的時候,顧家臣忍不住,哭的那樣厲害。如今老太爺真的駕鶴西去,他卻像傻了一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站在那裏發怔。季澤同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抬起臉來看見顧家臣站在旁邊,也當沒看見一樣。嘴裏一聲聲叫著“爺爺”,叫得如同風急江天,過雁哀鳴。
爺爺帶著他回西南的時候,他還隻有十二歲。對生死愛恨都那樣懵懂。那時候爺爺常常指著天邊跟他說,你看,我就像那個夕陽一樣,垂暮了,老了,行將入土了……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爺爺的一生戎馬倥傯,有榮華富貴,有位高權重,有嬌妻美眷,有兒女繞膝。而爺爺的一生也惹人唏噓。他在戰場度過了很艱難的時光,渾身傷痕累累。他失去了他最心愛的人。他在晚年執意回到家鄉,生活冷清孤寂。他死的時候兒女都離他那樣遠。
爺爺擁有過那樣多,也失去過那樣多。
季澤同模糊的視線凝在了那散落在床邊的潔白的桂花上。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濁陷渠溝。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杯淨土掩風流。
聽說爺爺是突然倒下的。先前有些不好,老管家幫著調理了兩個月,本來都見好了。今天早上不知怎麽突然就倒下了。老人家覺得自己大限已到,急急忙忙找孫子,好在趕上了。
好在他趕上了。
老人家走得還算安穩,沒有受什麽苦。他可能臨走之前還看到了他心愛的人。那他應該是走得很幸福的吧。
本質潔來還潔去。死亡是最好的淨化。不管爺爺生前如何成就,不管朱玉生前如何遭遇,不管奶奶曾經如何加害……他們到了那個世界,都是幹淨的。
季澤同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白白的桂花,掰開爺爺的手指放到他手裏,又按下他的手指握住了。
桂花,主貴。帶著這東西去,來生能夠托生在富貴人家嗎?爺爺,我下輩子不想生在富貴人家了,當然也不要太窮了。我想生在一個普通的人家。如果您下輩子投生還是去了朱門侯府……那我也願意隨您一起,我們下輩子還做爺孫吧。
老管家早抱了一套軍裝,並一件厚重的軍大衣來,給身體已經開始變冷的老太爺換上。
筆挺的軍裝穿在老太爺身上威嚴依舊,軍裝上那些閃亮的勳章沉甸甸壓在老太爺胸前。軍服,腰帶,戰靴,軍帽……一樣一樣穿戴齊整,一位威風八麵的戰場老將赫然在目。那烽煙亂世恍如昨日,老太爺還是那個年輕的軍官,老管家還是那個年輕的軍醫,一個衝鋒在前,一個救治在後,必要時候,他也能提著槍上,跟著老太爺衝鋒。
“不行,不行,你這腸子都出來了,要好好包紮!”
“哎呀,怕啥子,拿個碗扣起來,照樣打嘛!”
……
老太爺,您下輩子一定還做將軍,讓我還跟著您衝鋒陷陣!
顧家臣愣了半晌,看著老太爺身上蓋上了一層綠。他有些曠,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他恍惚間想又到了任嘯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