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任嘯徐的嗓音溫柔低沉,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略帶三分魅惑。他手上拿著一本不薄不厚的資料,正在看,估計是公司的事情。
文件夾淺藍色的塑料殼慵懶地攤開,像一隻倦飛的鷹,老老實實垂著頭臣服在獵人的手臂上。陽光從落地窗戶照射進來,光線投在他麵前茶幾上那一套英式瓷杯表麵。瓷杯雪白的杯身上畫著一支火紅的玫瑰,一如他隨意勾起的嘴角,魅惑,惹人窒息。
他最近越來越忙了。
顧家臣的手指緊緊捏住公文包,太陽照的他眼睛裏起了一絲霧氣。他用一種冷靜沉穩的聲音朝任嘯徐提問。那聲音低啞的一點也不像他自己,仿佛他是才經曆過一番爆炸的戰地記者,目睹了屠殺的血腥之後,反而生出一種超越普通人神經所能承受和理解的鎮定力。
“嘯徐,你知不知道我媽媽在和人合夥做生意?”
任嘯徐還是那樣慵懶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就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資料。他兩根雪白如瓷的手指放下杯子,夾起一頁紙,翻了過去。
“知道啊,前兒有一個晚上你不是告訴我了嗎?”
顧家臣雙手緊緊捏成拳,聽到“前兒有一個晚上”的時候,他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
那個晚上,任嘯徐平生第一次說了“我愛你”。不是“我喜歡你”,不是“我的心肝兒”,而是“我愛你。”
顧家臣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當中,所有的美好都濃縮在了那一個晚上。沒有世事浮雲的紛繁繚繞,沒有生前身後的名利束縛,沒有阻礙,沒有拖累,沒有利用,沒有玩弄,沒有擔憂……沒有,一切都沒有。有的隻是他和他所愛的人。他們坦然相對,他們盡情吐露自己的心聲,他們互相愛撫,他們相擁成眠,那一瞬間仿佛這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可以像詩中所寫的那樣:
去愛吧,如同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跳舞吧,像沒有人欣賞一樣。
去愛吧,像不曾受過一次傷一樣。
唱歌吧,像沒有任何人聆聽一樣。
幹活吧,像不需要錢一樣。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他以為他可以,可以頂住現實給他的一切磨難……難道那一日,真的是他們的末日嗎?
“我是問你,你第一次知道,是什麽時候……你開始計劃這件事情,是什麽時候?”
任嘯徐裝傻道:“計劃?我有什麽計劃?”
顧家臣苦笑著說:“你別騙我了,我不相信我父親能這樣平白無故的升職,我不相信我媽媽會突然撿到這個機會去發財,我也不相信,現在,我堂兄,會在沒有你吩咐的情況下,跟我家裏人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告訴我,如果我不問,你是不是真的還要給我家所有的人都加官進爵,你是不是真的要給我兩個姐姐配上金龜婿……你……你究竟是有什麽打算?”
任嘯徐沒有忙著接話,而是側著頭思索了一陣,才緩緩問顧家臣:“這樣不好嗎?”
顧家臣覺得身體裏就像有一股氣在亂撞一樣,他必須很努力地憋著,才能忍住不破功。
“當然不好!你當我是什麽?家人踩著往上爬的籌碼麽?”
任嘯徐想了想,道:“不是我這樣想。你的家人是這樣想的。你堂兄不是表現得很明顯了嗎?希望接著你這個弟弟的關係,讓顧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不需要這樣!我們憑借自己的本事也能取得自己想要的生活!請你不要瞎操心!”
顧家臣變身成了他上法庭時候的樣子,每一句話都是那麽鏗鏘,聽起來有一種奇特的動人、官方感和幼稚感。就像一個很假很假卻又能夠吸引別人眼球的勵誌故事。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人家當成一個物件那樣,待價而沽。我不希望我心愛的人都這樣……把我貼上一個標簽,明碼實價,出得起的就拿走,那樣太讓我困擾了!”
“誰說要用錢來買你?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那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錢當然不能買到你……但是這並不代表錢不能解決你的家人。他們和你不一樣,能夠拿一個弟弟,一個兒子,換取這些現實的利益,他們會很開心。”
“他們不會開心!”顧家臣聲音變得有點尖銳起來,“我知道你的想法……要麽拿錢,把我交給你,不要幹涉我們的交往;要麽,錢一分也拿不到,加官進爵都是癡心妄想,前途未來一片黑暗。你想讓他們選擇——你要逼迫他們在這二者之間做出選擇!”
任嘯徐繼續盯著他的資料,情緒毫無起伏地說:“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要來問我?”
“任嘯徐……這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用錢來解決的!感情的問題不能夠,觀念的問題也不能夠!他們不接受同性戀,他們不接受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永遠也不結婚,不生孩子……他們不能夠接受,給多少錢都不能夠!這樣的觀念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就像回族人不吃豬肉,穆斯林不喝酒一樣……你沒有辦法用錢去改變他們這種觀念!”
顧家臣說得振振有辭。他的情緒有些激動,胸口猛烈起伏,必須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夠保持穩定。
任嘯徐頭也不抬地說:“我很欣賞你的歸謬反證法(通過把一種事實誇大到荒謬的地步來反駁對方的觀點)。隻不過,我並不是要去改變一種民族信仰,也不是要去改變一個社會的風氣和思維習慣……我沒有那麽蠢,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我隻是想要改變你的家人而已……也談不上改變。我隻是想讓他們接受我們的感情,不管他們支持也好,反對也罷。這件事並不難。你的家人能有幾個?你爸爸,你媽媽,你妹妹,最多加上你幾個伯父……這麽點人,能不能用錢來解決,試試看才知道。”
任嘯徐說著,目光突然閃過一絲銳利。
他終於放下了文件夾,拍了拍旁邊的沙發,示意顧家臣坐到他旁邊去。顧家臣直直的立在那裏,紋絲不動。看得出來他很生氣,頭上的血管都突突地跳動。可他習慣了隱忍,就算再生氣,他也不會表現得非常激動。
任嘯徐見他不過來,有點毛了,抬起一條腿一腳蹬開麵前的茶幾,站起來,雙手插在褲袋裏朝顧家臣走過去。他走到顧家臣麵前,伸出一隻手壓住他的頭,把他的耳朵壓倒自己的嘴邊來,一字一頓地說:
“家臣,我說過我愛你,所以我相信你……這並不代表我會愛屋及烏,去相信你的家人,尤其是你堂兄那樣的人!”
顧家臣隻覺得有一股強烈的氣壓逼近了他的耳廓,任嘯徐的話一字一字像重錘一樣砸在他的身上,砸在他的心上。顧家臣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一片深闊的水域,那茫茫無際的海水擠壓著他身體當中僅存的一絲空氣,壓迫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任嘯徐提到他的堂兄,這讓他很害怕。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雙手緩慢而不自覺地攀上任嘯徐的領口,拉住他的衣領,呼吸急促起來。
“你答應過……不會對我堂兄怎麽樣的……”
“我沒有把他怎麽樣啊……他現在活得好的很呢!”
“你不要……吩咐他做奇怪的事,不要……利用他……”
“是他自己哭著求著要為我辦事的!這條計也是他給我獻的寶。”
任嘯徐柔和地吐露著一些事實的真相。也許不是真相,顧家臣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
他有些吃驚,他兀然發現自己的內心並不是很堅定。他甚至已經開始動搖了……
他發現可以包容他的堂兄,他利用自己也好,傷害自己也罷,他都可以去包容,去寬恕,因為他是他的親人。可是,也僅僅止步於包容而已。那層薄薄的包容之下,兄弟之間的信賴已經蕩然無存。
就在他挨打的時候,聽到那些話之後;就在堂兄義正嚴詞的勸告他要“為顧家出力”的時候,這種信任就已經緩緩褪色。
從前,從前,他是多麽令人敬仰的大哥啊……大哥他一早就丟掉了夢想,丟掉了張狂,丟掉了青春,丟掉了他所想要的一切。他扛起了這個家族的重擔。每天起早貪黑,上事老板,下統職員,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著自己為什麽不能長三頭六臂。回家之後還要麵對一個聯姻的老婆,心中無時無刻不擔憂著被卷入什麽風波……
他一個人在那裏齊家治國平天下,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他不但要顯父母,他還要顯全家。他該是多麽的孤獨?又該是多麽的無力?他的心中和也有悔恨與糾結?他會不會在無人的黑夜裏偷偷流眼淚?
顧家臣真的覺得堂兄很可憐。辛苦到頭來,他連最寶貴的親人的信任都失去了。他變成了一個心機深重的政治人物,他的觀念裏隻有“來吧,加入我的陣營,我們互相幫助”和“滾吧,你是我的敵人,我們相互傾軋”。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想!顧家臣咬住下唇拚命提醒自己道,家人和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他們之間有衝突,但是不能開戰,一旦開戰,於他而言,無異於世界大戰。他舍不得看到任何一方的人受傷。他寧願自己傷痕累累。
他和所有的同性戀一樣,對自己的性取向都會采取一種手段,那 就是瞞著。他沒有開明的父母,也沒有大範圍接受同性戀的國人,沒有法律來保護同性婚姻……他是少數派,他是弱者,他無力反抗無法掙紮……所以,能瞞多久是多久。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可以當一輩子的地下黨,隻要能和任嘯徐在一起。家人的祝福是奢望,他不渴求;任嘯徐為他一輩子不結婚也有難度,他不要求;他們兩個人之間不會有下一代,他不強求。
我可以為你拋棄這一切,一切!可是,可是你為什麽不願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