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顧家臣右手捏著床單,用力太猛,手背的青筋盡數突起,牽扯著他手腕的那一圈青紫的傷口,隱隱作痛。
顧家臣眼睛緊盯著麵前白色的被單,道:“說什麽呢,我哪裏知道是哪尊佛爺……”
馮霖歎了口氣,那眼神竟滿是毅然。顧家臣還沒見過他那樣堅定的目光。
“家臣,我爸媽……你也看見了。人還沒怎麽老呢,頭發就白成那樣兒。當年我父親……幾乎是一夜熬白了頭。他那時候,本來也是前途無量的有為之人,最後卻落得到郊區當了個小書記員……我本來打算不再去找那些人,打算把這筆帳一筆勾銷,好好過我的逍遙日子。可是現在我發現,不是我不肯放過他們……是他們不肯放過我。”
顧家臣低聲道:“你和我說這些幹什麽呢……”
馮霖倒是笑了,說:“家臣啊,咱們都是在漩渦裏掙紮的人。你也不必在我麵前裝傻,我也不必在你麵前裝瀟灑了。隻怕再這樣下去小命都要銷掉了。人始終都要往高處走的,否則永遠都是被踩踏的命運……永遠……都是別人手中被利用的棋子……家臣,你的為人我清楚,你是個好人。可是你一定要記住,好人,往往少不了要被人利用,你可千萬不要做那被人丟了保帥的馬前卒。”
馮霖搖動著輪椅湊到顧家臣床邊去,壓低了聲音道:“還有這次的事情,牽扯甚廣,各人心裏各懷鬼胎,連你老哥我都舍不得這次大好機會,何況是旁人?何況是你的敵人?你可千萬要小心,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說著便把輪椅往門口搖,一邊抬著頭,心情很好似的念著一句詩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顧家臣看著馮霖的輪椅“軋軋”地走著,最後消失在門口,心中如同打翻了調料品,頓時五味陳雜。
他拿起勺子來舀了一口粥,剛送到嘴邊,發現又涼了。扔下勺子來,肚子裏雖然咕咕叫,卻又根本吃不下東西。
隻能自嘲地想,鬧了一天了,大概腦子裏還沒回過神來吧?
抬起頭來,窗外依舊是漫天雪白的陽光。
午後的陽光最毒。這間病房裏沒有空調,被單蓋在身上有點嚴嚴的發悶。偶爾一個小蟲子飛進來,撲在檢察長來的時候拿過來那一束花兒上,嗡嗡嗡亂響。
顧家臣的身子早就撐不住了,沒骨頭一樣地滑了下去。他叫看護來把粥碗端走,又叫拉上了窗簾。自己把頭壓進枕頭裏,悶悶地想心事,一會兒又抬頭問任嘯徐什麽時候來。
看護見他這個坐臥不安的樣子,就說:“養身體可不能這樣,顧先生,您要是實在想他,就給他打個電話吧。”
說著就給顧家臣拿過電話來放在他枕邊。顧家臣拿著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沒有撥號,隻是發了一條短信,問任嘯徐什麽時候過來,然後拿著手機發呆。
不一會兒就收到了回信,任嘯徐說公司有事情要處理,隻能晚飯再過來。
顧家臣又看看表,才午後兩點,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看不到外麵是什麽光景。小蟲兒還在那一束花上飛來飛去,顧家臣看得不耐煩,把被單也拉到頭上來蓋著,隻留了兩隻眼睛亮亮地出神,不知道在盯著什麽看,目光又仿佛飄了很遠似的。
醫院裏安靜得嚇人,門外隻能聽到偶爾走過的護士的腳步聲。看護靜靜地站在一旁不言不語,偶爾有穿黑衣服的保鏢從門口經過查看情況。
顧家臣穿了一件短袖的病號服,身上蓋著白色的薄薄的被單子,在這偶爾路過的蹙蹙跫音中睡著了。
睡夢中也是一個日頭高懸的午後,八月的蟬在枝頭鳴叫,高峰期的道路上人潮湧動。
顧家臣牽著妹妹的手往學校走。
詩華也念初中了,她的成績很好,雖然沒能考上第七中,但是考上了實驗外國語中學,那所學校也很不錯,家裏人覺得也不用一定要送她去第七中。
詩華穿著新買的連衣裙,漆黑的頭發紮著馬尾,牽著哥哥的手往她要念書的學校去。日頭很毒,她打著傘,還不忘了把哥哥也拉到傘下來。她說哥哥也很白,曬黑了可惜了,她喜歡白白淨淨的男孩子。
那傘紅紅的,映得顧詩華整張臉和半個身子都是紅光。顧家臣手裏拿著一把扇子使勁扇,兩個人額發上都掛著晶亮的汗珠兒。市區很大,兩所學校之間隔得很遠,顧家臣為了送妹妹,午飯也沒法吃了。
顧詩華就說,要是能買一輛自行車就好了,這樣他們還可以常見麵,周末一起回家也方便……她以後的三年都要在這所學校念書了,可是這裏和第七中隔得好遠,公交車又好擠,騎車還能方便一點……說著說著,就有一個男孩子騎著一輛自行車從他們旁邊過去了,車後座上坐著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子。
天氣那麽熱,那女孩子卻還是緊緊地貼在男孩子的背上。女孩閉著眼睛迎著陽光,清秀逼人的臉龐上寫滿了安詳,男生也是個清秀的帥哥,穿了一件短袖的白色襯衫,襯衫的下擺隨風飛揚。
自行車騎過去帶起的風吹拂著那女孩的長發,瞬間整個世界都隻剩下了一片安詳。那聒噪的蟬聲仿佛聽不見了似的。顧詩華看著那女孩子的背影,都忘記了擦拭額發上滴落的汗水。
她怔怔地看著自行車遠去的方向,道:“哥哥……咱們要是也有一輛該多好。”
顧家臣打趣她道:“你找個男朋友載你去。”
詩華低著頭小聲說:“我哪兒敢找男朋友呢。”
那女孩子的背影一直留在顧家臣的腦海裏,還有妹妹那怔怔出神的樣子。他想,他也去買一輛自行車好了,起碼可以載妹妹出去玩兒。
隻不過他和妹妹如今都是住校了,要自行車並無太大用處,爸爸媽媽大概不會花這個錢。於是顧家臣隻能琢磨著,存些飯錢來買吧。
所以他就每天放學都去任嘯徐的教室門口等著,說要和他一起吃飯。任嘯徐還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兒,平常都要自己去教室裏把他拖出來,他才願意和自己一起吃飯呢。怎麽突然變得這麽主動了?
任嘯徐也沒問,隻是帶著他一起吃。可那以後看顧家臣不爽的人就更多了,欺負他的行為不但屢禁不止,還變本加厲起來。
顧家臣卻一直都沒有吭聲。
直到有一天,下午的自習課,任嘯徐閑得無聊,想帶顧家臣溜出去玩,到處找他沒找到。就把保鏢都叫來一起找,最後發現他躲在他們曾經約會過的一片小樹林裏,在那兒傷心地哭。
任嘯徐問他怎麽了,顧家臣說他買了一輛自行車,昨天才買的,今天就不見了。
任嘯徐就說:“一輛自行車也能讓你哭成這樣?我幫你找,不要哭。”
說著就問了他那車的樣式,叫人去幫他找。
他又問顧家臣吃飯了沒有,顧家臣搖搖頭。任嘯徐就說先去吃飯,顧家臣說他沒胃口,等到車子找回來再說。說完又埋下頭去流眼淚。
任嘯徐心疼,就把他抱在懷裏,陪著他站在樹林子裏等。直等到傍晚,晚霞燒紅了半個天空,車子也沒找回來。氣得任嘯徐大罵那群保鏢沒用。
顧家臣隻能捏捏他的手說:“咱們回去上課吧,我覺得找不回來了。”
任嘯徐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會給你找回來的。”
可直到最後那輛車也沒找到。
任嘯徐怕顧家臣傷心,就給他買了一溜車回來,放在籃球場外麵,等放學了就拉著他去挑。顧家臣說他不要,他隻要他那一輛,這裏麵都沒有。
任嘯徐差點把一溜車都砸了。顧家臣拉著他,最後他還是隻能叫人把車都退了回去。又吩咐人接著找。
後來不知道哪個保鏢,從學校後麵一條小河裏把車給撈出來。那車浸了好幾天的水,都繡了。
顧家臣看到那輛鏽跡斑斑的車,心裏一陣陣心疼。
他為了買這輛車,把中午吃飯的錢都存下來。每天都會趁著中午溜出去,到商店裏看一眼那車,一直到他存夠了錢。可是車子才買回來一天不到……最後還變成了這個樣子……
顧家臣的心突突地跳,說不出的空虛,說不出的悵然若失。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生命這樣的無奈過,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生命這樣荒涼過。
夕陽照在那輛自行車的殘骸上,照著鐵紅色的鏽跡,照著車輪子上掛著的包裹了一層藍色塑料的車鎖,照著才從水裏撈上來的亮晶晶的黑色輪胎。水漬閃耀著光芒,一點一點如同一支支利劍一般,刺入顧家臣的眼眶裏,刺入顧家臣空空的胸腔裏……那閃亮的光芒仿佛來自於一顆顆璀璨的鑽石,他看到的卻不是八星八箭的華麗,而是閃爍滿眼的刺傷……
顧家臣感覺到眼角一陣濕潤,連臉上都是濕漉漉的水跡。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隻看見一片紅燦燦的夕陽之中,任嘯徐坐在他的床前撫著他的臉頰。
夕陽灑在他身上,為他精致的外表鍍上了一層鮮紅。
任嘯徐一邊幫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一邊柔聲問:“夢見什麽了?都哭了。”
顧家臣還覺得恍然似在夢中一般,晶瑩的淚珠掛在他的眼角,一汪秋水襯得他的眸子如同星子一般,灼灼其華。
顧家臣動了動喉結,小聲道:“沒什麽,夢見我丟了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