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顧家臣和季澤同出來的時候,司機正站在那輛普爾曼旁邊等候。司機看見季澤同走出來,滿手是血,唬了一跳,連忙幫他們拉開車門。
季澤同坐上去,司機就問任嘯徐是不是去醫院。
季澤同脖子上的傷口不深,這會兒血已經自己止住了。隻是手掌還在不停往外流血,一滴一滴落在普爾曼的車毯上。
顧家臣沒去上班,這兩天呆在任家大宅裏,穿的都是任嘯徐叫人幫他直接從品牌店裏麵拿過來的衣服,成套成套的,從內褲到襪子都配得好好的。褲兜裏也疊著一方手帕。
季澤同坐在車上也不說話,也不動彈。
顧家臣知道他心裏不好過,就從自己的褲兜裏摸出那一方手帕來,塞在他手裏,掰著他的手指頭壓住。鮮血很快就把那方手帕浸透了。
他們看這傷口太深,怕不能耽擱,就就近找了一家裝修看上去比較齊整的私人診所,打算先去幫季澤同處理傷口。
診所不算很好,門口一個護士看見停了輛普爾曼,上麵走下來三個帥哥,又興奮又緊張,說話音兒都發顫。還好醫生很有經驗,沉得住氣。他先用塑膠管紮住季澤同的胳膊止血,再熟練地給季澤同打了一針麻藥,拿鑷子把傷口的小瓷片都挑出來,撂在小鋼盤裏。
那傷口很是猙獰,深深的三條血痕交叉在一起。酒精棉擦上去之後,就露出白白的肉來。顧家臣平時看刑事案件,現場的圖片也很惡心,他倒是看慣了,隻是任嘯徐有點見不得,把頭偏向一側。
他怕傷口?顧家臣突然覺得真可愛。剛剛在季家氣氛太過沉悶壓抑,這時候他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望著任嘯徐癡癡地笑了。
任嘯徐把手伸到他的腰部一掐,顧家臣暗暗“啊”地叫了一聲,隻得忍住笑,拿手捂住嘴巴。
傷口縫了近十針,纏上繃帶,醫生的額頭上已經起了一層細汗,又怕天氣熱了,還給打了一針破傷風。結了帳,一行人上車準備回任家大宅。
季澤同沉默地倒在車上,右手上纏著的雪白繃帶裏隱隱透出一絲血紅。車上的氣氛仿佛快要凝結,顧家臣和任嘯徐兩人不時相望,卻不開口。季澤同出著神,目光直勾勾盯著前方,卻又渺渺然似找不到方向一般。
半晌,他用左手從褲兜裏掏出一支手機來,遞給顧家臣。顧家臣見到那隻舊舊的諾基亞手機,微微一笑道:“你不是給我買了新的手機麽?這隻你就留著吧——留在你這兒比較有價值。”
季澤同聽了,又默默地把手機放回口袋裏。
窗外的太陽很大,陽光實在太耀眼,司機按下按鍵拉起了簾子,車內的光線一時之間暗下來。音響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
今天的路況不大好,從診所出來到環線路口都很堵,車子時開時停。淡紫色的窗簾隨著司機每一次減速,都會搖晃幾下。
顧家臣時不時撩起簾子來看看走到哪兒了,陽光便從撩起的窗簾地下透進來,灑在季澤同白皙的臉上,把他輪廓的剪影投射在另一麵的窗簾子上,竟是說不出的孤獨。
就這樣堵在車流裏走走停停,汽車真正停下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快到四點了。
司機拉開車門,季澤同一步跨下車,才發現他們並不是到了任家大宅,而是到了任嘯徐的公寓。車子正停在牡丹城三區。
任嘯徐對愣在一旁的季澤同說:“上去吧,我哥在等你。”
牡丹城的知了也叫得很厲害,五月到底,花都開過了。隻剩花季比較長的薔薇科植物如月季還盛開著,其他諸如杜鵑或者荼蘼,早早地就凋謝了芳華。火紅燦爛的石榴已經開始結起綠豆大小的果子。
季澤同慢慢地往電梯走,背影單薄,偶有踉蹌。顧家臣有點怕他在路上摔倒,想送他上去,卻被任嘯徐拉住了手。
任嘯徐把他拉回車裏道:“讓他自己走吧。”
他就要見到他了。
季澤同的步履沉重。
他就要見到他了。他還記得他麽?他是用如何的表情來回憶自己,他還有多少回憶是關於自己的呢?
他長高了。比以前17歲的時候還要高一個頭。那時候自己已經覺得他很高了,教他寫字的時候,常常被他的背給擋住。
那時候他十六七歲,正是一個男孩子最有活力的時候。每餐都能吃很多飯,熱衷鍛煉,肌肉也很結實,隻用一隻手就可以把他抱起來……他的肩膀還是那樣寬麽?
季澤同靠在電梯裏,紅色的不斷跳動的數字很是刺眼,那明亮鮮紅的顏色讓他想起了一些別的。
季家園子的東南角,種了一顆孔雀豆,這種南方特有的植物。
栽在東南角的寓意其實滿淒慘。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焦仲卿聽說劉蘭芝沉湖而死,便選擇了自掛東南枝。爺爺大概真的很想隨玉兒奶奶去吧。可惜他不得不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紅豆生南國,是很遙遠的事情。相思算什麽,早無人在意……
紅豆是常綠喬木,每到十月份便會結出一個個豆莢,掛在樹上像一排古銅片琴。豆莢幹了就會炸開來,露出裏麵那一顆顆飽滿紅潤的種子。那便是紅豆。
季澤同看著紅豆長出來就想要,其實隻需要拿一根長長的竹竿子把豆子打下來就好了,他偏偏要任嘯懷去爬樹給摘。任嘯懷也不推辭,把襯衣下擺打一個結,抱著樹身三下兩下就蹭上去了,像猴子一樣靈活。
任嘯懷爬到樹上往下看,季澤同在下麵仰著小臉望著他,小嘴張著像要說話,他就衝季澤同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任嘯懷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一根結了豆莢的樹枝,把豆莢從枝條上勒下來,塞進褲兜裏,然後又抱著樹幹往下退了幾步,離地還有一人多高的時候,他就直接鬆手從上麵跳下來。走到季澤同麵前,任嘯懷把手伸進褲兜裏一掏,拿出手來攤開在季澤同麵前,說:
“你看!”
一把豆莢躺在他攤開的手心裏,豆莢都揉爛了,裏的紅豆被他的手部皮膚一磨,變得閃閃發光。
季澤同很開心地把紅豆從豆莢裏剝出來,放在手心裏數著,一顆,兩顆,三顆……一共數了十七顆。
豆子很大顆,十七顆排起來繞了手掌一圈,任嘯懷看了便說:“正好給你做個手鏈子。”
季澤同就問:“做手鏈子幹什麽?我又不是小姑娘!我拿它來打鳥雀。”
任嘯懷握住他的手腕道:“做個手鏈子,好把你鎖起來呀!”
……
電梯爬到二十三層,咚地響了一聲,兩扇門便打開了。季澤同的思緒被那一聲脆響拉回來,後背已經汗濕了一片。
他顫抖著邁步跨出電梯,走廊那邊任嘯徐的公寓,像是同他隔了一個世界一般。
季澤同滿腦子是任嘯懷的影子,他的影子模糊了時光,在季澤同的腦海裏亂飛。思緒一片混亂,一時之間竟想不起具體的事情來。那紅豆的事情,還是他看見了電梯裏的那個鮮紅的數字,才突然想起來的。
這下子麵對著的是走廊。
季家的園子裏有沒有這樣的走廊?好像有,好像是一條掛滿了紫藤蘿的露天長廊……他們在裏麵呆過麽?他們肯定在裏麵呆過,可是季澤同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紫藤蘿是四月開花,季澤同六月的時候跟著爺爺回西南,這園子才修好。
走廊上的紫藤蘿是新移栽過來的。這種植物適應性特別強,所以移過來之後花兒還開得特別繁茂……老管家說有客人,任家兩位公子來拜訪,爺爺說,好,帶他們去園子玩兒……
走廊,走廊……對,他的影子,就在走廊的那頭……白白的,白白的衣角……還有舉起的手,正伸向那一串串下垂的瀑布一樣的花兒……
回憶好難,回憶好累。
季澤同無力地靠在牆上,模樣搖搖欲墜。
襯衫的背部已經汗濕了,正透著蒸發的冰涼。他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恍恍惚惚似在夢中,正搖頭欲清醒,後背卻是一陣溫熱。
任嘯懷的手臂從後麵環住他,僅僅貼在他的身體上,頭低到他的耳邊,柔聲道: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