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季家的花園兒真是漂亮。五月開的花兒都有。
石榴、白蘭、含笑、木香、春夏鵑、紫藤、瓊花、錦帶花、八仙花、金雀花、芍藥、百枝蓮、虞美人、入蠟紅、四季海棠、吊鍾海、鳶尾、矮牽牛、太陽花、葉子花、朱頂紅、夏鵑、天竺葵、大花天竺葵、倒掛金鍾、令箭荷花、茼蒿菊、櫻草、香豌豆、爪葉菊、蒲包花、牡丹、月季、扶桑……
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兒都有,獨獨沒有玫瑰。
老爺子是個老派人物,說一看到玫瑰就想起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佬,不舒服,好端端的花兒也糟蹋了。所以季家的花園兒裏是不種玫瑰的。
那麽一大堆花兒的名字,當然也不是顧家臣自己就知道的。這花園又不是學校的花園,每棵樹每種花都有小牌子寫著它們的名字、原產地、科屬以及拉丁語名。這些名字都是這園子的老管家說與顧家臣聽的。
老管家是老北京人,是旗下人。跟著季老太爺回南方來的。他說話是京腔,圓潤好聽。那麽大的年紀了,一長串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字字清晰可聞,實在是當之無愧的“大珠小珠落玉盤”。
五月的花園裏已經有蝴蝶翩翩起舞,入對出雙。
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蝴蝶不傳千裏夢,子規叫斷月三更。
任嘯徐的鋼琴彈得很好。富貴人家的孩子似乎都要學鋼琴的。任家大宅的琴房靠近遊泳池,借著水聲,鋼琴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更加清麗雅致了。
那裏麵有一台紫色水晶的三角鋼琴,才送來的時候任嘯徐給顧家臣看過照片。顧家臣說想聽聽聲音如何,任嘯徐就回去用那架琴彈了一首曲子,錄下來帶給他聽。彈的是一首《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改成鋼琴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中國古代四大民間傳說之一。
梁山伯辭家攻讀,途遇女扮男裝的祝英台,兩人一見如故,於草橋結拜為兄弟,在書院朝夕相處,感情日深。山伯到祝家求婚遭拒絕,回家後悲憤交加,一病不起,不治身亡。英台聞山伯為己而死,悲痛欲絕。英台花轎繞道至梁山伯墳前,英台執意下轎,哭拜亡靈。祭拜時,驚雷裂墓,英台入墳。梁祝化蝶雙舞。
化蝶雙舞……
生不同衾死同穴,化作一對翩躚蝶。
魂夢相守且相依,猩紅嫁衣濃如血。
我願意千山萬水都隨你去,可這一切,是多麽的不容易。
高中的時候文理分科,顧家臣讀了文科,任嘯徐讀了理科。倒不是顧家臣的理科不好,而是他這個二十班的人,連讀理科的資格都沒有。任嘯徐是尖子,當然要分到理科班,理科尖子班。
第七中實行徹底的應試主義政策,文科班的學生是一點理科知識也不用學的。所以顧家臣就沒有學習理科的機會了。他本來生物很好,初中的時候每次都能拿全班第一,雖然這個第一在其他同學眼裏看來根本沒什麽價值,但是他還是覺得很高興,他還擔任了生物課代表。
可是高中之後他沒有機會學生物了,連生物教科書都沒有領到。聽說有一次生物老師帶著高一·一班所有的人去參觀了昆蟲博物館,可他們班沒機會啊,顧家臣委屈得眼淚花子都要掉出來了。任嘯徐本來想帶他去,顧家臣又害怕別人說閑話,咬著牙說不去了。
任嘯徐也沒有勉強他,參觀完回來的時候,他拿手機拍了好多好多照片回來,其中有一半是很漂亮很漂亮的蝴蝶。
那時候觸摸屏的手機還很昂貴,任嘯徐的手機就是觸摸屏的,屏幕很大而且像素很高,拍的照片異常清晰。
他一張一張地給顧家臣講:
這是粉蝶,有白黃兩種顏色,體形偏小,多群聚,喜歡十字花科;這是鳳蝶,是很漂亮的蝴蝶,每一隻都有通常不止一種顏色,有的還能散發金屬的光澤,喜歡芸香科和樟科的植物;這是灰蝶,大部分很醜,有一種紫色的很漂亮,常常生活在森林當中,飛的特別快,有的是害蟲;這是蛺蝶,是種類最多的蝴蝶;還有這是弄蝶,是蝴蝶中生活習慣最特別的一種,喜歡吸食鳥類的糞便,翅膀上有很多小眼睛……
那麽多那麽多的照片,那麽多那麽多的介紹,顧家臣卻是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了。
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很喜歡生物呢,還是他真的很喜歡任嘯徐講解的聲音。
顧家臣有時候會照著任嘯徐給他說的,來分一分花園裏的那些蝴蝶。
那一隻樹叢裏麵又小又醜的,灰不啦嘰的,一定是他所說的灰蝶!灰蝶飛的特別快,是害蟲……是害蟲當然要飛得快了,不然就被人打死了!
那一隻伏在香樟樹的黃黃花瓣上的,藍色的大蝴蝶,一定是鳳蝶!鳳蝶好漂亮,有金屬光澤,喜歡樟科……
那一從聚在一起的小白蝶,不用介紹他也知道是粉蝶!這種蝴蝶在鄉下很多。顧家臣很小的時候在田間玩耍,常常折一根樹枝,衝到菜花裏一陣亂舞,一叢叢的菜粉蝶就紛紛飛起。
他拿樹枝掃一下,就打下來一兩隻,又掃一下,又打下來一兩隻……搞的最後菜花被他掃了一地,菜粉蝶也被他掃了一地。隻見微紅色或是淡紫色的土壤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滿是零落的黃色花瓣,滿是折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顧家臣看著那滿地的花蝶屍體,笑得好開心。
仿佛他是戰場上馳騁的勇士,手裏拿著的樹枝是他的鐵鞭,而這一地的花瓣蝴蝶,就是被他斬於馬下的敵人……氣吞山河,血染江山,好一副壯麗畫卷!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他是多麽殘忍啊!
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殺死了太多的蝴蝶,老天爺才會給他這樣的命運,當作是他的報應吧!
這一切都是他的報應。
季澤同的房間裏有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木質梳妝台。顧家臣覺得很稀奇,明明女孩子的繡房裏才會有梳妝台這種東西。
季澤同那時候正拿著顧家臣的手機在手上。那天顧家臣給季澤同看了他偷拍的任嘯懷的照片之後,季澤同就不願意把手機還給他了。他把顧家臣的手機卡抽出來給他,讓老管家去買一個新手機來。
顧家臣原來那個爛手機,季澤同當寶一樣天天捧在手裏。手機屏幕上永遠都是任嘯懷的背影。
季澤同自己反正是不用手機了。他的所有通訊工具都被沒收,每一通電話都有人幫他過濾把關。顧家臣覺得自己應該不在過濾的黑名單上,因為上次他打季澤同的電話,是季澤同本人接的。
那天他大概是心情比較好,就跟顧家臣說,那個梳妝台是奶奶的,他說的奶奶不是他真正的奶奶,是他爺爺的二房。那個奶奶是當時的名伶,唱昆曲唱得很好。那時候的伶人一般都會兼學,他這個奶奶就是兼學皮黃的,也就是後來的京劇。
爺爺很喜歡那個奶奶,可惜奶奶死得很早。季澤同也沒來得及見她一麵。
梳妝台,是奶奶唱戲的時候用的,酸枝木,古董。
後來季澤同學唱戲,爺爺說他唱的很好,唱得很像奶奶,就把這個梳妝台給他了。裏麵有一張奶奶穿旗袍的照片,是個朱唇榴齒的美人。還有一張扮上的,和季澤同小時候一模一樣。
爺爺一直記著這個奶奶,一直記著,我小時候還看過爺爺對著這梳妝台,對著這些照片流眼淚。那時候爺爺有奶奶好多好多照片,在故宮裏的,在天壇的,在什刹海邊兒的,在後台的,在台上的……
可現在隻剩這兩張了。
奶奶那麽年輕就死了……死的時候隻有二十多歲,服砒霜自殺的。
服砒霜……自殺……這幾個字擲地有聲。傳到顧家臣耳朵裏的時候,他正細細看著那兩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明眸皓齒的年輕女子的影像,突然變得那樣的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