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顧家臣坐在病房裏,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白雲。


  醫院在市區,天亮了就有些吵。雖然貴賓房隔音效果很好,可季澤同說悶得慌,讓打開了窗子和房門透透氣。


  隨著空氣飄進來的是一環路夾雜了塵埃的喧囂,風聲仿佛聽不見了似的。遠處能看到美國領事館的高樓,上麵插滿了各種顏色的旗子。那旗子隔得太遠,看上去隻有指甲蓋大小。


  一片雲從藍瑩瑩的天空上緩緩飄過來,顧家臣覺得那像是一台車,就有點像他今天坐過來的那一台。這台車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在父親的汽車雜誌上看見過。父親翻到那台車的那一頁,說過“我要是能有一輛,這輩子都值了”之類的話。


  那時候顧家臣就想,他將來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一所好大學,然後掙大錢。然後他就給父親買一台這樣的車回來,讓父親好好開心開心。


  他還偷偷把那一頁紙撕下來,折在自己的書包裏。每次不想念書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那台車在那個時候還隻是概念車,根本也沒標價格。顧家臣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台車的價格那麽高,恐怕自己這輩子是買不起了。


  常聽人指責那些拿錢買笑的人,那一刻顧家臣才發現,要掙到那樣多的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來的時候季澤同還睡著,醫生給他打了安定。顧家臣看著窗外的白雲發了半天呆,轉過頭來的時候,發現季澤同已經悠悠轉醒,正用漆黑的眸子盯著他看。


  顧家臣嚇了一跳,道:“你什麽時候醒的?”


  一旁的特別看護說:“醒了一會兒了,一直盯著你看呢。”


  看護說著起身出去了。季澤同已經把目光移向別處,倒是變成了顧家臣盯著他看。


  季澤同的臉色微黃,眼睛周圍微微腫脹著,大有不勝之態。藍白相間的條紋病號服鬆鬆垮垮穿在他身上,露出深深的鎖骨來,仿佛隻有一層皮蓋在那上麵。


  季澤同側過臉去,索性閉上了眼睛。顧家臣發現他的眼角處隱隱似有淚痕。


  看護端著一碗粥進來。洗胃之後隻能吃些溫涼的半流質食品或者軟爛的食物,那一碗粥熬得極爛,像是米糊糊一樣。


  看護勸了幾聲,季澤同一口也不肯吃。顧家臣知道季澤同平日裏老是挖苦他是個“侍應”,心想著自己動手他會不會吃兩口?就從看護手裏接過粥來。


  手碰到碗,卻是冰涼的,顧家臣便問:“怎麽是涼的?”


  一旁站著的保鏢領頭說:“因為曾經出過少爺被滾粥燙傷的情況,所以現在少爺吃的東西,一律是涼的。”


  顧家臣皺眉道:“這怎麽行?他是病人,怎麽能吃冰涼的東西呢?難道不能吃溫熱的麽?”


  領頭苦笑著說:“可是,顧先生,少爺每次都要人勸上半天,才肯吃個一兩口的。等勸得他願意吃了,滾燙的也涼了!”


  “那也不應該直接端冰冷的來,你把你們少爺當什麽!”說著砰一聲把粥放在小桌上。


  顧家臣有些憤怒,心想著,吃不吃是季澤同的事情,端來溫熱的粥是你們的分內的事情,怎麽能這樣自作主張?


  季澤同躺在床上卻是一動不動,似乎根本沒有聽他們在說什麽。顧家臣看著他雙目緊閉的憔悴模樣,驟然升起滿心的悲戚。


  都道他是眾星捧月,人皆堪羨。可這一大堆人中,拿真心待他的能有幾個呢?顧家臣一開始不明白為什麽季澤同對任嘯懷那樣的難以釋懷,他甚至也不大明白自己怎麽能在任嘯徐身邊呆了這麽久,都沒人惹得他厭煩。


  他現在突然有點明白了,大概他們周圍都是這樣無動於衷木頭一般的人物,所以才會那樣留戀一顆真心與一份癡情。因為現如今的感情那樣的脆弱而不可信任,所以一旦得到了一分真摯的,便要緊緊抓在手裏,死也不肯放棄吧。


  看護隻得拿了粥出去熱。顧家臣本來是想來陪著季澤同,讓他的心情能好一點,誰想到自己反而被這群人攪了興致,變得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這時候領頭的突然接了一個電話,表情瞬間緊張起來。他對門口的保鏢叫道:“把門關上,窗簾子拉下來!”


  季澤同聞聲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們道:“為什麽要關門?”


  領頭的人尷尬道:“少爺,這外麵吵……”


  “我不嫌吵,開著透透氣,這屋裏悶得慌。”


  領頭的便露出為難的神色。


  季澤同看他不為所動,拍著床板發火道:“怎麽了?開個門還不許了!我不出去,也不嫌你們整天牛皮糖一樣跟著我,現在連開個門都不能了嗎!門外有什麽是我看不得的!有什麽是我聽不得的!”


  領頭的站在那兒低著頭挨訓,一句話也不說,卻絲毫沒有要把門窗重新打開的意思。季澤同氣得把一個玻璃杯子直接朝他砸了過去,領頭的一側肩膀躲了。季澤同見他還敢躲,大怒,衝著顧家臣吼道:

  “顧家臣,你幫我打這個不聽人話的東西,打死了算我的!”


  顧家臣看他猛地把手伸出來,手背上還紮著針頭,連帶著輸液的滴管一起被扯動了,整個掛輸液瓶的架子都晃了一晃。嘩啦一聲,顧家臣直覺得他要把手上的針頭掙掉了,趕緊去拉住了他的手。


  “別動這麽大的氣,他們也值得你跟他們生氣!”


  保鏢領頭剛才送冷稀飯來的行為讓顧家臣很沒好氣,所以一絲也不肯為他們說話。


  誰知那保鏢領頭看見季澤同這副模樣,竟然直接按了玲,叫醫生進來再給少爺打一針安定。


  顧家臣聽了就來火,皺著眉頭朝那保鏢領頭道:“你混說什麽,安定怎麽能這麽打!你想你們家少爺死嗎?”


  季澤同冷笑道:“嗬嗬,你叫他進來打,一針打死我,看你怎麽交差!”


  那保鏢首領也沒說話,季澤同一把抓過放在粥碗旁邊的勺子,劈頭朝那保鏢領頭扔過去,正砸在他額頭上。


  打中了這一回,季澤同倒像是使盡了最後一分力氣似的,一頭栽倒在床上,閉著眼睛直喘氣。他的身體極度虛弱,胸口一起一伏,帶著整個身子也一起顫抖著,就像隨時要死去了似的,看得人極心疼又心酸。


  顧家臣隻能伸手去幫他撫著胸口。看著他呼吸漸漸平靜了,剛要鬆一口氣,季澤同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像是魔障了一樣。


  這個時候顧家臣收到一條短信,是任嘯徐發來的,短信說:“家臣,我哥哥胃出血住院了。”


  顧家臣趕緊把手機按回衣兜裏去,還沒反應過來。季澤同卻像有感應似的,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去,不停地拍打著那緊閉的門板,一邊道:“放我出去!”


  幾個保鏢急忙在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季澤同撲過去,撲得那麽急,手把輸液的架子整個拉倒了。儲藥的玻璃瓶砸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頓時空氣中滿是藥物揮發的味道。


  季澤同手上的針也已經扯掉,隻剩幾絲膠布黏在手上,紅豔豔的血從手上的針孔裏流出來,襯著白煞煞的膠布,殘酷而妖豔。


  守在門內的四個保鏢拉住季澤同往回拖,季澤同弱柳扶風一樣的身體裏卻迸發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四個保鏢還拉他不動。他的手拍打著門板,拍得震天響,嘴裏發出嘶啞的叫聲:

  “把門打開!”


  門外的走廊裏,醫生護士正簇擁著任嘯懷往不遠處的貴賓房走去。


  可惜這病房的隔音效果太好,門外的人並不能聽到門內撕心裂肺的叫喊。就連那顧家臣覺得打雷一樣響的敲門聲,在外人耳朵裏也不過像錘著一麵悶鼓一樣。


  任嘯懷在助手的攙扶下緩慢前行,旁邊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像是一麵小鼓,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有些恍惚,恍惚間似乎又聽到鼓板的咚咚聲,耳邊悠悠響起如絲般纏綿悱惻的昆腔,儒雅細膩,飄逸委婉。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任嘯懷的病房就在拐角處,陽光照進屋內,很亮堂,雪白的床單簌地映入眼簾,刺的人眼睛發疼。他走到門口,轉移個身,才要邁步,一口血便“哇”地吐在天藍色的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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