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顧家臣站在朱紅色的防盜門外麵,從黑色公文包裏往外掏著鑰匙。
顧家臣今年二十三歲,C大法律係本科畢業,剛考上研究生。
大學畢業之後他先去參加了公務員考試,考上了。去年考的,去年十月份政審通過,今年過完年,三月份的時候,他要到市青龍區檢察院上班了。
青龍區,也就是城東邊兒。他父母住在白虎洞,就是城西邊。兩個區相隔有點遠,打出租得上百的車錢,公交車又擠得要命。
顧家臣雖說在大學把駕照拿了,但他不是常常開車的人,技術黃得不行(注:黃,方言,技術很差、很生疏的意思),坐在車裏看到外麵的人群就怵得慌,油門都不敢踩。雖然他考上公務員之後,父親非常高興地獎勵了他一輛八萬塊錢的藍色沃爾沃,可他真正開的次數寥寥可數,倒是他爸爸沒事兒就來搗鼓那輛新車。
因為隔得遠,顧家臣就想在青龍區租上一套房子,誰知平日摳門的父親,這時候卻大手一揮:“租什麽房子,買!”
顧家臣聽了還不大願意。
現在房價那麽貴,家裏本來不算有錢,又剛給他買了新車。爸媽這套房子現在還貸著款沒還清,哪裏來的錢買新房子?
“這有什麽?反正你將來娶媳婦,還得買房子。這房價總是漲的,咱們現在買,比起你結婚了再來買要賺些。我和你爸之前在我教書的學校外麵不是還有一套小套二麽?那兒房子俏,掛個牌子沒幾天就能出手!我估摸著那房子大概能賣個五六十萬,那兒離學校近,抬到六十多萬應該也有人買。拿四十萬給你當首付,剩下的還我們這套房子的貸款,足夠了!你自己也有工資了,還有住房補貼,房子寫你的名字,按揭也是你自己給。本來那房子也是要賣的!”顧媽媽在一旁跟兒子解釋。
當娘的知道兒子心氣高臉皮薄,老不願意拿父母的東西,就說房子本來就要賣的,免得他心裏不舒服。
顧家臣聽了母親這話,也不好反對了。
父母的心思他也清楚。兒子爭氣,老人家才會心甘情願地拿錢花在他身上。
家裏又出了個吃皇糧的,還是在市區檢察院。人都知道檢察院這個部門,有個下設機關叫反貪局,那是專門收拾貪官汙吏的,這個部門牛逼得很,權利大,油水一把一把的。
顧家臣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老顧家的人臉上很光彩。從顧家臣的考試結果出來之後,顧家七大姑八大姨,沒有一個不笑開花的。顧爸爸為這事兒在酒樓設宴請客,把親戚朋友都叫過來分享分享,大家都說顧爸爸看上去起碼年輕了十歲。
“這小子筆試第一名,麵試也是第一名!不枉費我這二十幾年的教導!哈哈哈哈!”顧爸爸席間敬酒的時候,每一桌都要這麽說一次,滿桌賓客就都露出“了不得”的表情。有文采的,就說“令公子有本事,老顧家有福氣,這叫虎父無犬子”,沒文采的,好多鄉下請上來的老親戚,就隻咂著嘴說“好,好,出息!家臣兒啊,出息了別忘了我們”!這一個說“你小時候我給你喂過飯”,那一個說“你小時候回鄉下,我帶你一起偷果子來著”……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何況他們老顧家,在老家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爺爺輩兒生了五個孩子,鬧饑荒餓死了一個,剩下的這四個孩子個個都出息。從那樣艱苦的年代,顧家大姐帶頭,埋頭讀書考試,上了大學,帶著還剩下的三個弟弟都赴了公職,那個年代,這一家幾個孩子就都是吃皇糧的!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人人都要豎大拇指。要是一個孩子出息了,人家可以覺得是僥幸,還能放幾個酸屁。可現在一家子人人都出息,這就是教導有方,是祖墳冒青煙,那得打從心眼兒佩服!
和顧家同鄉的鄉親們,有好多到現在都沒解決溫飽住宿的問題。上一輩兒就不說了,到顧家臣這一輩人,不管兒子還是女兒,都爬得比父輩還高。
從顧家臣十幾歲起,大堂哥大學畢業開始,他每年都能聽到“誰誰又考進什麽部門了”“誰誰又升職了”“你大哥現在走哪兒都是專車接送”之類的等等。
大家都說,老顧家那就是一窩子鯉魚,現在一個一個的,都躍了龍門了。
“要不怎麽說富貴有根呢?你們老顧家祖上就是當官兒的,清朝那時候,你爸爸的爺爺,還有太爺爺,那都是正兒八經的舉人!他們的父輩兄弟當中,也有當縣官兒的,連當知府的都有呢!”母親做家務的閑暇,常常跟顧家臣講些老顧家祖上的光榮曆史。
“很早以前,你爸還沒出生那時候,顧家還沒敗落呢。那時候他太爺爺是咱們老家的知縣,每年過年啊,那個送禮的人得排兩條街,擠在知縣老爺府門口,兩天兩夜都排不完呢!”母親說起這話來,臉上都是紅暈。
當初她和顧爸爸的婚姻,娘家人都不看好,現在老顧家的人都出息了,母親揚眉吐氣,大大的長了臉。有時候說起這個事兒,她表情仿佛在說:“你們看,當初反對我嫁他們家,現在如何?你們哪個女兒嫁得有我好了?”
春風得意。
這事兒已經過去個把月了,現在也就是父輩們晚飯過後出門轉悠,在街邊或者公園兒裏碰到熟人了,能和人家說上兩句,大約他們也都聽爛了。
從來意氣風發都隻如曇花一現。外人看到的盡是光鮮,十幾年寒窗的日子又有誰知道呢?還有,他年紀輕輕,就被拉入了這看不見底的官場泥淖,說老實話,他內心是惶恐的。
顧家臣穿著一身黑色檢察院的製服站在門口。右手從公文包裏掏出了鑰匙開門。他在青龍區的房子已經買好了,還在裝修,這半年先租了檢察院對麵的一套小套二,和人家合租的。今天是周末,他媽媽打電話讓他回來吃飯,說家裏買了鄉下的土鴨子,燉湯燒菜都特別香。顧家臣也嘴饞,下了班就直接往這邊跑,可惜他開車慢,路上又堵,足開了三個小時才到。要不是他下午不到四點就開溜,這會兒怕趕不上吃飯了。
擰下鑰匙,打開家門,一股濃濃的香煙味兒撲鼻而來。顧家臣皺了皺眉頭,心想這裏也不是檢察院的會議室,怎麽這麽重的煙味呢!
母親聽到開門聲,從廚房裏迎出來,接過顧家臣手裏的公文包。
“誰抽這麽多煙?家裏來客人了?”顧家臣眉頭未舒,問。
他往鞋櫃上一掃,鞋套盒子並沒有擺出來。地板上也就隻放著他和妹妹兩個人的拖鞋。再看茶幾上,除了煙灰缸裏有滿滿一缸子的煙頭,茶幾上連個紙杯子都沒有。不像是來過人客的樣子。
“噓——”顧媽媽趕緊讓顧家臣別說了,她拿嘴巴一撇主臥室,然後搖了搖頭。
顧家臣見主臥關著門,心裏明白過來。準是他老爸又遇到什麽事兒了,抽的悶煙。這會兒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像個小孩子一樣。
家裏還有準考生,媽媽習慣了小聲說話,生怕驚動了考生,影響了人家的考試情緒。
顧家臣換上拖鞋小聲問:“詩華呢?”
“比你先到一腳,在她房間呢。這幾天是摸底考試。”媽媽說著跑過去把客廳的所有窗戶都打開,通上氣,然後把桌子上煙灰缸裏的煙頭都倒進垃圾桶,把垃圾袋口子紮起來放到門口。
“我出去扔吧。”顧家臣說著就要去提袋子,被母親攔下了。
“一會兒吃了飯,廚房還有垃圾,我一塊兒去倒,不用你來。”
顧家臣隻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起遙控器來看電視。電視機的聲音也被調的很小。整個屋子都是詭異的安靜,夾雜著被風吹淡了一點的煙味,有些壓抑。
顧家臣神情略有些恍惚,就在幾個月之前,他還是這種氛圍的主要受益人——大學之前是高中,就像現在的詩華;大學沒畢業的時候準備司考,沒日沒夜征戰了兩年,拿下了法律界人人夢寐以求的A照;緊接著就準備公務員考試,還順帶考研究生。
他的人生是如此的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