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胡橙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趕路,懷裏揣著期待,似乎很快就要走到商店街,就能回到當鋪裏去了的樣子。
月光之下,小道兩旁盛開著大朵大朵的鮮花,顏色殷紅,非常巨大,總有一人來高,活像被鮮血染紅了的向日葵,妖冶地綻放著曖昧的顏色。
胡橙有些艱難地穿過了那些詭異的植被,發現前麵不遠處有許多塊兒東西在發光,遠遠的看過去,就好像是誰家不要了的鏡子堆疊在那裏,等著人去收走,可是這種荒山野嶺的地方,哪來的這麽多廢棄的建築材料呢?
胡橙好奇地走過去,卻發現原來那些反光的平麵並不是鏡子,而是一塊一塊打磨得相當光滑的石碑,上麵鑲嵌著人的黑白照片,底下記錄著生卒年月。
是墳場!
胡橙渾身一激靈,很奇怪,他從小外出的時候就經常露宿在墳地裏,極端天氣的時候還會打個洞爬進去住一會兒,從來都是相安無事的,他對於墳地的感情雖不能說是親密和睦,至少也沒有到了相看兩相厭的程度,怎麽今天的這個墳地就覺得這樣邪門兒,似乎裏頭有什麽凶險正在等待著他。
胡橙甩了甩頭,穩住了心神,打算繼續趕路,他穿過了墳地的中央,不遠的地方,開著一簇簇的小白花,跟周圍的血色向日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非常光潔可愛,讓人忍不住會選擇從它們的身邊經過的那條路,總好過周圍那種滲人的壓迫感極強的植被,胡橙也不能免俗。
就在胡橙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小白花的時候,倏然,從潮濕鬆軟的墳地泥土裏伸出了一隻白花花的小手兒!
胡橙心裏一驚,本能地刹住了腳步,不過那隻小手似乎對他並沒有什麽惡意,隻是不停地在潮濕腐爛的地表摩挲著,不一會兒就夠上了一簇小白花。
小手兒稍微一用力,脆弱無助的小花就被它連根拔起,失去了生命源泉的花朵在凜冽的夜風中無助地搖曳著,漸漸開敗,生命的光暈在暗昧的布景裏把當下流失成了一段往事。
那隻小手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欲望,它把那簇花朵拖回了自己的巢穴裏,很快就又像蜘蛛一樣悄無聲息地爬了出來,向四下裏張開了天羅地網,不停地采摘著那些白色的花朵。
胡橙心裏惦記著趕路,想要避開著詭異的一幕,然而他卻裹足不前,不錯眼珠兒地盯著那隻辣手摧花的小手兒,不知道是不是移情作用的關係,他甚至覺得,那隻小手每每拔掉其中的一簇小花,他的心就抽痛了一下,他並不是個悲天憫人的男人,這種感覺對他來說陌生而詭譎,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就在胡橙強迫自己轉過頭去不再關注打算離開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不快活嗎?”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很乖,呐呐地問道,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恐怖片氛圍裏該有的雲詭波譎,反而像個鄰居家的小孩兒一樣,聲音軟軟的,糯糯的。
胡橙本能地覺得這個聲音非常耳熟,似乎是以前常常聽到過的一個聲音,可是具體是誰,卻又想不起來了,其實很有可能是兒時的玩伴,可是他的玩伴不多,能記住的就小鬼那麽一個好基友,然而……這孩子的聲音明顯不是小鬼的。
“你是誰?”
胡橙回過頭去,荒蕪的墳場因為他走遠了幾步的關係顯得越發空空蕩蕩,在剛才那片盛開著小白花的地方,那隻白花花的小手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小小的頭顱。
說不上那顆頭顱是被人擱在那裏的,還是平白無故從地底冒出來的,那是個孩子的頭,背對著胡橙,看不清楚他的臉,他依然用軟軟糯糯的聲音重複著剛才的話。
“你不快活嗎?”
小小的頭顱慢慢地轉動著,給了胡橙一個可愛又恐怖的側臉,在淒迷的月光之下,沒人知道這小孩兒到底有沒有身體,他的頭像木偶一樣勻速地扭轉著,漸漸轉到了胡橙這邊的方向上來。
一瞬間,借助著熹微的月光,胡橙看清了那孩子的臉,他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那張臉,分明就是孩提時代的自己!
小孩兒對胡橙驚訝的表情視而不見,小小的頭顱緩慢地在他麵前轉悠了三百六十度,似乎是在尋找著一個比較舒適的方位,然後他動了動脖子,胡橙看見從地下伸出的一雙小手兒,慘白的小手兒撐住了地表,那孩子開始緩慢地從地底往上爬,像個被遺棄在泥土裏的娃娃,因為彌漫不去的怨氣從深坑之中爬出,想也知道遺棄它的主人就要遭殃了!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丫,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稚嫩的童聲在墳地裏蔓延開來,借著山陰水汽,彌漫出一股濃鬱的冥頑,胡橙雖然心裏警鈴大作,卻還是忍不住繼續靠了過去,他想看看這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到底要對那些小白花做什麽。
男孩兒依舊哼唱著古老的歌謠,伸手摩挲著一簇簇的小白花,他的小手兒看上去肉嘟嘟暖呼呼的,隻是灰白得好像死人的顏色。
倏然,男孩兒緊緊地扼住了一簇小白花的花莖,小手兒下死命地往上一用力!
那簇鮮花被他攫取在手中,潮濕的山風裹挾著墳地泥土濕潤的氣息吹了過來,一團團的小花在風中搖曳著,遠遠的看過去就像是什麽可憐的白色小動物,正被無知而暴虐的頑童攫取在手中,扼殺著那美好而脆弱的生命。
胡橙感覺到了疼痛。
那種切膚之痛,仿佛那孩子手裏攥著不是一簇小花,而是他的靈魂。
“嗬!”
胡橙打個冷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隻聽啪嗒一聲,放在胸口上麵的手機掉落在地攤上,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是夢嗎?這個夢境竟然如此的真實。
胡橙帶著做了噩夢之後那種特有的悵然感,放緩了自己的應激反應,慢慢地重新坐了下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裏有點兒疼,可是又不像原來那麽疼,似乎這種的疼痛也有一個峰值,上次還有些劇烈,這一次卻似有若無的,以至於胡橙半睡半醒之間一時竟然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到底是真正的疼痛還是自己的錯覺。
胡橙自己坐了一會兒,奇怪的是那種低落的心情一直在他的心頭纏綿不去,他其實鮮少做惡夢的,而且因為身在此山中的關係,對於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也不忌諱,做了惡夢就做了,惡夢醒來是早晨,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這一次,那種冰冷而絕望的感覺卻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
“你不快活?”
夢中那小孩兒的頭顱一直在質問他的話,在暗昧的空氣中變得異常清晰。
對,不快樂,胡橙心裏吃了一驚,他感覺不到快樂了,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整個兒身體變產生了防禦性的應激反應,立刻焦慮了起來!
“呆在這兒別動!”
就在胡橙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同時,胡三身形飄忽地從主臥裏躥了出來,伸手在他肩上一按,回過頭去惡狠狠地盯著客廳裏的那麵穿衣鏡,他天眼一開,伸手在空中一握,不知道憑空捉住了什麽東西,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那是一坨人形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個人,就好像古老的說唱歌詞之中念叨的一樣,金馬駒子小銀人兒。
“大哥!大哥饒命啊……”
那坨小銀人兒在地上扭動了幾下,好像在穿一件看不見的衣服似的那種扭動,汩汩湧湧了一會兒,竟然在水銀一樣的外麵上麵浮現出了一張人皮的表層,漸漸看得出五官相貌衣冠楚楚來,還是個挺清秀的男孩子。
“老實點兒,叫誰大哥呢?!”胡三跟敵人相處的時候身上匪氣很重,一開口就撂下了狠話。
“是、是,大爺……”
“你大爺!”
“爺爺!爺爺饒命啊,我都是身不由己,我沒害過人!我……”
就在男孩兒聲淚俱下地哀告求饒的時候,胡橙發現胡三瞪大了眉心的天眼,死死地盯住了跪在地上的男孩子,一瞬間,時間似乎在他麵前靜止了。兩個人都完全沒有說話好幾秒鍾,隻有胡三眉心上的天眼暴跳如雷地閃爍著滔天的磷火!
短短的一瞬間,胡橙的認知有點兒恍惚,他不是很確定時間是不是在他麵前停止了。
就在他開口想要確認的時候,忽然之間,跪在地上撒潑打滾的男孩兒慘叫了一聲,聲色淒厲入耳,然後他整個兒人的身上發出了玻璃破碎時的那種嘁嘁喳喳的聲響,在這種可以稱得上是清脆好聽的聲音裏絕望地扭動著,不停地從身上掉落下一塊一塊的水銀一樣的痕跡,最後無助地抽搐了幾下,化成了一灘不知名的半液體,從地板的縫隙裏流失殆盡。
“一個小角色,被放棄了,殺人滅口,嘖,線索斷了。”胡三一臉懊惱地說道,同時用自己的天眼緊緊地盯住了胡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