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遵旨
偏生老皇帝也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人至中年,先是喪了愛子,隨後又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麵都未瞧見,換了誰都未必能馬上打起精神,但老皇帝好像自知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索性直接傾頹下去,用酒色蒙蔽自己。
皇後似乎還怕向夜闌露怯,拍了拍人肩膀,雲裏霧裏的:“是他命該如此。”說罷,身著男子裝束的皇後就先一步離開了。
向夜闌不語,卻在暗處瞧著那酷似謠妃的姑娘一次又一次地為老皇帝斟酒,二人逐漸爛醉在酒裏,甚至連向夜闌漸漸走近到屏風後都未發現。
“你我今夜,仍是——不醉不休!”老皇帝舉杯邀月,卻被酒意衝昏頭腦,任由酒盞墜落在身,恍惚一笑,“朕可真是糊塗了。嗯?謠妃,你今日這穿的是什麽衣裳,怎麽,怎麽是……”
“謠妃”羞恬一笑,大大方方地露出了衣肩所繡的白羽鳳凰,僅次於龍袍些許的明黃,乃是曆朝皇後才有資格穿戴的,她今日所穿的,正是皇後加冕那日所著的鳳袍!
她諂媚地為皇帝重新斟酒,自己先一步傾倒在老皇帝的懷裏,似醉非醉,隻知與人勾肩搭背:“陛下,臣妾想當您的皇後。”
“這有何難?你想當皇後,朕便讓你當皇後!”老皇帝答應的十分爽快,“朕不僅要讓你當皇後,還要讓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腳下,讓你做世間最尊貴的女人!那些與你作對的人,都隻配被你踩在腳下。”
“臣妾……多謝陛下。”
“謠妃”話未說完,一口黑紫的鮮血吐在案上,好一桌珍饈美饌,皆沾了幾分殷紫可怖的血。
她虛弱的扶著桌案咳了兩聲,倒在了老皇帝的懷裏:“妾身本就出身寒貧,能與陛下相伴數日,乃是妾身前世修來的福分,若有陛下隆恩相伴,妾身……死,死也無憾。”
“謠妃”這一口氣並未直接咽下,而是在老皇帝懷中苟延殘喘,不禁讓向夜闌感慨一番——皇後做事著實狠辣。若說老皇帝將晚年的這顆真心給了謠妃,向夜闌是信的,當時未瞧見謠妃的慘狀,老皇帝或許還會對昔日的美好留有幾分念想。
偏偏皇後此時根本未留餘地,就是要讓老皇帝親眼目睹心愛之人從懷中死去的慘狀,最後含怨九泉。
“謠兒!謠兒!”老皇帝抱著懷中姑娘喚著謠妃的閨名,卻不知這幾日的溫情都給錯了人,正如他不知這一出生死別離,都是皇後為了諸他心智所設的一局。
未過多久,老皇帝便覺出了自己身體的異狀。
他慌張地捂住嘴,仍未能阻止那口腥澀的濁血從口中湧出,較起口中彌漫的血腥味兒,心肺被灼燒的滋味更令老皇帝痛苦不堪,宛如千萬條小蠱蟲在啃食他的髒器,乃是世間罕有的酷刑。
老皇帝一把推開懷中還在嗚咽的“謠妃”,妄圖用羸弱的身姿爬出門外,去求太醫解救自己。
但他猶豫了一瞬。
隻因為這一瞬間的猶豫,“謠妃”抓住了老皇帝的衣角,不容他離開。老皇帝錯愕地扭過頭,“謠妃”竟拿下了燈台上的紅燭,笑意淒清。
“你,你這是要做什麽!”老皇帝一手捂著絞痛的心口,一手支撐著自己杵在地上,“危險,快放下!”
“謠妃”確是放下了那根紅燭,隻不過與老皇帝的心意遠遠相悖——她將紅燭直接擲向了堆積數層的幔帳,火勢借著上好的媒介迅速蔓延,老皇帝火攻心頭,登時吐出一口更為渾濁的血……
那扮作謠妃的姑娘咽氣前,用最後的氣力掀翻了桌案,任由清酒澆築在火上,讓火勢愈發的恐怖。
向夜闌拽起裙角向門外跑去,又向外大喊道:“來人啊——畫舫失火了!來人啊!”
這幾聲叫喊,無非是虛晃給外人瞧的。
皇後離開畫舫以後,會命人在宮中假意行刺各位娘娘,將宮中的大半兵力都調去後宮各處,就算想趕來畫舫,也未必能救得了這等能吞噬整座宮殿的大火。不過後宮中的一出行刺,同樣是掩人耳目的一槍虛晃。
更有不少人是早與皇後商議過,借假死之名出宮與家人團聚,至於那與皇後有些仇怨的徐太妃……就要看皇後打算如何“安置”了。
“來人啊!”向夜闌接著賣力的大喊了幾聲,“陛下和皇後娘娘都在火場裏,趕緊來人救火啊!”
打算以假死的方式換個身份的,亦包括飽經宮規束縛的皇後。
“別喊了。”
老皇帝猛咳了兩聲,仿佛要將折磨他的心肺一並咳出,也算是緩解了一時的“痛苦”。
他的反應倒與向夜闌所想的不同,畢竟幾次相見,老皇帝都是“本色出演”了一個神誌不受控製的瘋子,故而老皇帝此時竟未大聲唾罵些難聽的話,反而是爬到了火勢稍小的門邊,端身正坐,著實讓向夜闌有些吃驚。
“沒人會來。”他虛弱道。
“兒臣……兒臣怎可能眼睜睜的看著陛下困於火海,卻什麽都不做呢。”
向夜闌伸手摸向了袖中所藏的短匕,皇後曾叮囑過,若是毒發太遲,有些事——還需她向夜闌親自來斷後!
毒與藥最為相似之處,是藥效有快有慢,毒發亦然。
在此斷後無疑是件極其麻煩的事,真要論起罪名,皇後在後宮挑事,恐怕至多也就是打入冷宮,薄昭旭要做的……風險尚可權衡,但向夜闌如今要做的——最輕也是掉她一個人的腦袋!
所以此事,隻能成,不能留後路。
“怎麽——不敢動手了?”老皇帝似是看出了向夜闌這點小心思,他向人招了招手,威嚴道:“到朕身邊來。”
“陛下……”
向夜闌頗為猶豫。雖說火勢目前還稱得上安全,但也不足以支撐她和老皇帝在此促膝長談啊!
“別走。”
老皇帝這次是真真切切的瞧出了向夜闌有想要離開的心思,他斥責不準向夜闌的姿態,倒更像是在挽留。
他何曾有過如此落魄的時候,隻能將雙手杵在地上支撐身子:“朕不知你們到底做了什麽手段,但今日——朕是沒辦法活著走出去了,是吧?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麽可怕的!怕朕現在還能站起來與你對峙不成?過來……朕拿命換,換你為朕做些事。”
……
向夜闌也不知是被哪路鬼迷住了心竅,竟然真的俯身蹲在了老皇帝的身邊,給予老皇帝最後一縷微不足道的關懷。
“你是真不怕朕拉你一起死啊……”老皇帝自嘲般的大笑兩聲,卻又如同賞識一般拍了拍向夜闌的肩膀,“朕長話短說,你給朕聽好!否則,要是除了什麽亂子,沒人能……保全你們。”老皇帝的嗓音已然有些顫抖,縱然想對向夜闌交代些長篇大論的囑托,如今的狀態,也不足以讓他把話說完了。
“您說。”向夜闌淡然道。
“朕早便知曉……要有這麽一日了。”
老皇帝虛弱地垂下頭,他的身體在顫抖,好像在忍耐什麽:“顧言晁——顧言晁禍亂朝綱,該有一死!朕活著逃不了他的掌控,死了,倒也痛快!痛快!昭旭不愧是朕的兒子,當機立斷,能成大業。”
這些話,向夜闌倒是從未聽老皇帝提起過半個字,好像薄昭旭是他前世的仇人,亦是他最為厭憎的兒子。
老皇帝的麵容在火光照耀下更加病態蒼老,卻有一種不怒自危的氣勢。
可說罷,老皇帝忽得開始抽搐,這倒不是那毒的效用——是老皇帝的罌粟癮犯了!
兩種截然不同的痛苦共同折磨著老皇帝的心智,這般苦楚,可比目睹著“謠妃”在自己懷裏死去還要令老皇帝崩潰。
向夜闌歎了口氣,從未起火的角落裏尋見了老皇帝平日吸食的罌粟果子,大抵是有幾分於心不忍,便遞到了老皇帝的手上:“兒臣,都記下了。”
於老皇帝這樣毒癮入骨的人而言,想起那股飄飄欲仙的滋味就已經十分難以抗拒了,更別提向夜闌此時為了讓他安生上路,直接把罌粟果遞到了他的手上,可老皇帝竟真的憑借自己的意誌,硬生生咬下了唇邊的一塊肉,也為吸食一口罌粟果子,甚至是把此物狠狠地擲向了火裏,執意要與前些時日的昏庸做段割舍。
可那毒癮還是十分摧折人的心智,老皇帝剛將罌粟果子擲向了火裏,便開始渴望吸食罌粟的歡愉,他將一朝皇帝的尊榮盡數拋於身後,顫顫巍巍地跪著爬到向夜闌身前,扯著向夜闌的衣袖掙紮。
向夜闌一陣心慌——這也未免太嚇人了點!
老皇帝的嘴唇張了張,似乎是想祈求向夜闌再“恩賜”他一次,再為他尋上一顆罌粟果,他顫抖一會兒,說的竟是:“給朕一個痛快!朕、朕知道你帶了刀子來的!快,殺了朕,殺了朕!”
他用力地搖晃著向夜闌的胳膊,簡直就不像是一個毒入心肺的人能說得出的話,向夜闌一時未攥住,銀白的短匕掉落在地……
“朕,朕忍不了這種痛苦了!”老皇帝聲嘶力竭的哀嚎著,“你不懂,你不懂他對朕用了什麽東西!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