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四十八·西歸
“主人,您的強大已傳遍百裏之內,各族長老、族長皆願臣服,已有六族首領前來拜見,是否準許他們前來?”蠃單膝跪地,恭敬地稟報。
費潛盤坐在案上,端著一個陶碗,慢慢喝著水,聞言停頓了一下,點點頭,揮手讓蠃去辦。
“遵命。”蠃抬頭瞄了一眼,眼中盡是崇拜與敬畏,即使是費潛一個隨意的動作,此時在他眼中也氣度非凡,令人折服。
蠃出去了,費潛沉默一陣,幽幽一歎,仰頭看著頭頂的木梁發呆。
一碗水他喝了很久,卻隻是淺了一分。他喝不下,看著這清水,他也會想起那天燒融的雪水中流淌的黑色焦油,胸悶欲嘔。
他後悔了。
戰爭對於遠離沙場的人來說,隻是殺敵多少,建功幾何,死亡人數隻是一個冰冷的數字,用來象征一戰的光榮或是恥辱。然而當真正親臨戰場,目睹死亡的時候,心中感想大不相同,尤其是在清楚地知道,那些哀嚎著死去的人是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死的時候。
那些燃燒著,奔跑著的士兵,與滿身火焰的戰馬撞在一起,化作幾段焦炭的情景,成了費潛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這一計,是仿照三國裏諸葛孔明火燒藤甲兵的故事,他以前能理解這一計的巧妙毒辣,卻無法理解諸葛孔明在目睹戰場之時的恐懼,以及那句必然折損壽數之語,但現在他感同身受了。
費潛呆呆地盯著簡陋的房梁,看著上麵蟻蟲鑽出的細小縫隙。人命真的很不值錢,在死亡降臨的時候,甚至比一隻螞蟻更脆弱,或許當報應降臨,他的死亡也是一樣。
……
察哈怕了,他恐懼費潛造下這般殺業仍麵不改色,目光冷靜的模樣。此戰燒死周軍七千餘人,己方無一死亡,在統計了戰果之後,“火神”的稱呼開始從察哈口中向四方流傳。
神是令人敬畏而恐懼的,所以原始而純樸的夷人也會將恐懼反之與神明掛鉤。因此在流傳之中,費潛的形象越發抽象,越來越像天降的神靈,甚至戰役的過程也逐漸走了樣,變成了夷人誘敵深入,化身孩童的火神站在高山上,揮灑無情的烈焰,將近萬人吞噬。
所有人都認同這個稱號,因為他們認為沒有人類能夠在吞噬生命的烈火麵前那樣冷靜,尤其那熾熱的地獄還是其一手打造,能做到這一點的不是人類,隻能是執掌火焰權能的火神,在賜予人間溫暖的同時也以將生命燒成灰燼為樂。
但沒人知道,令他們敬畏、恐懼的“火神”,實際在那時怕的發抖,隻是頑固地掩飾著自己的彷徨。
……
方圓百裏內的六族恐懼火神的懲罰,不敢不敬,長老、族長前來拜見費潛,在這簡陋的小小茅屋內,恭謹地卻像是置身神聖的圖騰之下。
他們偷偷打量著費潛,沒有因為傳聞中恐怖的火神是一個這樣矮小的孩子而輕視,這反而更符合他們的猜想,火神可以是一個活了百年的老人,可以是一個稚嫩的孩童,唯獨不會是一個正值壯年的普通人。
“想必諸君已知我因何來此,不知可願助我一臂之力?”費潛沒有請這幾人起身,仍是盤坐在桌案上,淡淡地俯視著他們。
“我等已從察哈處得知,大人是為止戈罷戰,挽救我等從此脫離戰火而來,如此大義,我等自當追從之。”六族族長紛紛表態。
“善,既如此,我願促使你等為盟,與蠃、察哈共為淮夷之首,待到大事定力,殷、夷貿易,皆有你等主掌,可好?”
“但憑大人決斷!”
沒有人敢違背“火神的旨意”,何況這本身就是件有利的好事,六族首領與察哈的黑蛇部、以及蠃代表的白獐部決定盟誓,共同進退,促成殷商與淮夷的貿易往來,包括但不限於鐵石一項。
各部信仰圖騰不同,無法對著其他部族的圖騰盟誓,但在場卻有一位所有人都敬服的神明,就是費潛。八個部族的代表以“火神”為見證,斬雄鹿為誓,共飲鹿角血,宣布合為聯盟,共尊火神。
這邊剛剛正式盟誓完成,就有人來報,戰書上門了,下戰書的不是別人,正是白獐部少族長——蠃的那位兄弟。
老族長在上次殷人東征之時親自參戰,負傷已久,在族長繼承人之一終於歸來之後,便撒手人寰了,現在白獐部已換了主人。不知道是單純的敵視殷人,質疑所謂“火神”,還是聽聞了蠃歸來的消息,擔心他回來是搶奪族長之位,這封戰書敵意很強,擺明了求戰。
“蠃,這是你自家之事,我不便插手,交給你自己去解決。”費潛將戰書遞給蠃,淡淡說道。
蠃接過來看了兩眼,或許是猜測到了第二種可能性,眼中閃過失望、自嘲的悲哀之色,隨即麵色轉為堅決。
“無需勞動主人,蠃可自行解決,如今盟誓已成,八族便為一體,自可借兵前往征討之,”
蠃躬身對費潛說完,而後轉身望向其餘諸人。
“諸君,當初我與弟皆為殷軍所擒,淪為奴隸,幸得主人簡拔於微賤,方得苟活。主人為試我心跡,以我弟性命考量於我,我為救兄弟脫身,甘願再次為奴,永為主人之馬牛,換得我弟東歸族中。而今他聞我歸來,卻恐我奪取族長之位,欲領兵攻伐於我,不知此行,可合道義乎?”
“呸!如此忘恩負義之輩,如何當得一族之長,攻下白獐部,歸於原主,將那狼心狗行之途逐入南荒!”
“既如此,諸君可願借兵於我?”蠃繼續發問。
“我等既然與你盟誓,便認定你為白獐部之主,而非那負義之徒,你我一體,同進同退,自當相助,這便湊足五千勇士,助你收回白獐部!”
費潛在旁聽著,點點頭,轉身自去休息。他不插手,理由是不想插手蠃的家務事,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則是他不想再殺人了,至少短時間內,他下不去手。
兩日後,蠃率領聯軍出征,收回白獐部,而在起行之前,費潛便告別他們,返回西岸大營了。這邊的情況需要及時告知帝辛,以免得不到消息,王師有什麽動作,另外離開多時,還不知道大娘急成什麽樣,她又遭遇
襲殺,親眾死傷大半,費潛也很擔心她。
交代了蠃在不影響根本目標的情況下可以便宜行事,八族聯盟或可以道理說服其他部族加入,若無法說通,則可武力征服,隻要大勢一成,殷商方麵完全可以提供軍械乃至軍力的支援,令眾人心中有了底,而後,費潛便歸心似箭地返程了。
周軍搭建的浮橋還在淮水上載沉載浮,搭建浮橋的人卻已埋骨異鄉,費潛無聲一歎,邁步走上浮橋,過了淮水。
費家的蠻兵正在河岸附近梭巡,隨時等待費潛歸來,他回來正好遇見了費粱等人,被接上馬車,直奔大營。
費潛先去見了帝辛,大致稟報了計劃進展,並建議班師回朝,讓淮夷內部分化洗牌,留下東軍隔岸觀火,適當時候打一扶一即可。
帝辛思慮一陣,決定采納費潛的建議,但退兵和開戰一樣不是小事,還需要商討,讓費潛先等兩天,相比之下,他更感興趣的是姬發的死活,以及那八千士卒的下場。
費潛實在不想提自己的罪孽,隻說鼓動夷人合力絞殺了周軍,姬發見機得快逃脫,應該已經回周族境內了。
帝辛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不太滿意,可也看得出費潛對此事談興缺缺,也就不再追問,放他去見家人。
到了中軍帳前,裏麵就是父親和大娘,費潛卻有些步履沉重了。他此時十分渴望親人的關懷,卻又異常畏懼他們責怪的目光。
還沒等他猶豫,大帳裏子靈像是心有靈犀似的,突然衝了出來,一見費潛,頓時眼圈就紅了,撲到近前抱住他哭的撕心裂肺。子靈嘴裏含糊不清,前言不搭後語地念叨著,責罵著,一會心疼地撫摸著費潛的臉,一會又氣惱地在他腿上抽兩巴掌。
“母親,孩兒不肖,讓您擔心了。”費潛抬手輕輕摟住子靈的脖頸,低聲念道。
“知道你聰慧過人,有本事擔當大任,可你說到底也不過八歲啊!那等臨危涉險的事自有旁人去做,你去犯什麽傻啊!?就算你要做,至少也該提前知會我與你父,你還怕我泄密不成?一聲不響地不見了,一走就是這麽久,你,你是要急死我嗎!?”
子靈啞著嗓子責罵道,眼淚越流越多,河水一樣止不住,說道氣急,又擰了費潛兩下,直到費伯出來,將她拉起。
“我兒無疾,此去可有建樹?”費伯俯視著費潛,嚴肅認真地說道。聽他如此發問,子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擦幹眼淚,神色肅穆起來。
這是成年武士從戰場歸來後,在祖宗廟堂前受家主詢問的語氣,費潛尚未成年,卻也不能輕佻,他忙單膝跪地,手握胸前。
“孩兒此去,斬敵八千,為母親雪恨,隻是走脫了主使,未竟全功。”
子靈捂著嘴,又忍不住流起眼淚。
“我兒無疾,此行功勳幾何?”費伯繼續發問。
費潛抬頭思索了一陣,露出微笑。
“至此時尚未有寸功,不過或許以後要讓國中武士無法再從此地獲取戰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