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三十三·殺過人嗎
自從認可了費伯,願意稱呼他為父親之後,這大概是費潛第一次與他發生爭執。
費潛梗著脖子瞅著費伯,堅持己見,費伯盯著他頑固的模樣,喘息粗重。
在盜匪中的“首惡”伏誅之後,剩下的人寄希望於費潛履行承諾,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但費伯準備直接處死這些劣跡斑斑的盜賊,他們是帶著護送糧草的任務的,主動偏移路線前來進攻匪巢,已經是不大不小的違反了軍規,如果還放走了這些出身逃奴與罪犯的盜賊,更加惹上麻煩。
費潛堅決反對,這些人之所以放棄抵抗,沒有傷及己方一兵一卒,正是因為相信了他的諾言,他已經說出口了,如果做不到,就是失信於人。
“父親,如果不是當著士卒的麵,我或許會出爾反爾,但這番話是在所有部屬的麵前說出口的,若轉身就下令殺死這些盜匪,恐怕會失去士卒們的信任。”
“無疾,私放逃奴罪犯,是欺君罔上之罪,就算親信部眾不會泄露,那些運糧士卒呢?”
“既然不能放,帶回營中一一甄別,罪大惡極者處死,可饒恕者再放過。”費潛固執己見。
“其身份混雜難明,如何甄別的出?況且運糧者與護衛者相加,一路耗損糧食便要十去其九,若再分給戰俘,所剩幾何?此乃軍糧,私自挪用他處亦是重罪。”
“那就不給他們吃食,當做奴軍帶著,若遇險情以當其衝。”
費伯不肯放任盜匪離去,又不願讓費潛食言,一時遲疑。在費潛的建議下,決定先將這些匪類帶回營盤,當做炮灰。
蠃低眉順眼地侍立在馬車旁,將兩人爭論聽得真切。他疑惑費潛為什麽要堅持保住這些盜賊的性命,就算在學員們麵前出爾反爾,憑借以前樹立的形象,也算不得多大汙點,沒人會往心裏去。
當他聽到費潛建議留下這些盜賊做炮灰,才恍然大悟,覺得這才是一個殷人貴族應該有的險惡無情,把人命不當人命,除了殷人之外的其他部族更是與野獸無異,這才是貴族應該有的“心胸”。
這些盜賊就像他當初被俘虜時一樣,從被繩索束縛起,他們就不是人了。作為奴隸,會被關押在牲口圈一樣的圍欄裏,沒有足夠的食物,沒有活下去的指望。如果沒有人願意買走,唯一的結局就是成為戰場上的炮灰,頂著敵人的箭羽前進,消耗敵人的資源,說不定,那些箭羽會是自己同族同胞的親人射出的。
如果不是遇到費無疾,他會像這些盜賊一樣,數著日子等死,或是企圖逃脫,被抓回來後痛快些的死去。這些盜賊則沒有他一樣的好運了,現在費無疾顯然沒有這份多餘的慈悲心腸賜給他們。
蠃憐憫地望了一眼那些被繩索捆上,穿成串押送走的盜賊,不,現在他們再次成為奴隸了。但也隻是這一眼的憐憫,沒有更多同病相憐的同情,他曾經是戰俘,奴隸,但他絕不要再像他們一樣,絕不要再被當成牲口。
他偷瞄著費潛,審視那與稚嫩麵容形成極大反差的鎮定自若的神態。
他知道費潛要讓他做什麽,在到達邊境後的某一個安靜的夜晚,他的命運轉折就會開始,在那之後恐怕很難有機會再見到費潛。
所以他想再多看看,再學習幾分費
潛的氣度與心性,學會如何像一個殷人貴族一樣,高高在上,將其他人當做工具來使用,他要做一個上位者,做一個即使失敗,也不會被俘虜,有無數人替自己擋劍的上位者。
他是這麽想的,所以他如何也想不到費潛會在深夜裏有所行動。
回來時已是子夜,運糧隊的人恭喜他們剿匪成功,幫助他們將戰俘捆綁結實,圍進一個圈子裏之後,就紛紛布置營帳睡覺了。留下一隊蠻兵輪守,費伯和費潛也進了營帳休息。
以為這一夜不會再有什麽事,蠃鑽進草料堆裏也準備睡了。半夢半醒之間,他卻聽到了壓低的腳步聲,人數不少。以為有襲擊者,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窺望,卻發現是費潛在躡手躡腳地點起十幾名學員。
“噓——都小點聲,不要驚動旁人,你們幾個,跟我去戰俘那邊。”
費潛鬼鬼祟祟地戒備著費伯營帳的方向,帶著一隊學員偷偷摸向營盤另一側的戰俘們。
蠃覺得蹊蹺,鑽出草垛,小心翼翼地跟隨在後。
“參見公——”值守的蠻兵發現了費潛的到來,扯著嗓子問好,嚇得費潛連忙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捂他們的嘴。
“禁聲!明日如何稟告我不管,現在你們給我站在這別動,不許出聲!”
蠻兵們不知道公子要玩什麽花樣,麵麵相覷一陣,憨憨的點點頭,表示遵命。
“這些戰俘還安分嗎?”費潛望向那些蜷縮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的戰俘。
沒人應聲,回頭看去,卻見那些蠻兵一個個捂著嘴巴。
“小點聲就行了,不是不讓你們說話!”
“呃……安分,安分,都被逮住了,還能咋樣。”蠻兵們長出一口氣,湊到費潛耳邊嘀咕道,一聲汗臭,熏得費潛頭疼。
“去……”費潛扇扇鼻子,向戰俘們走近幾步,“所有人聽著,我要宣布一件事,所有人隻需要做我吩咐的事,不要亂說話。”
戰俘們蜷縮成一團,互相擁擠著取暖,認出費潛就是逼死疤麵的那個小貴族,像是看到了鬼怪一樣,生怕被拎出去吃掉,簇擁得更緊了,指望其他人擋住自己。
“我說過,罪不至死的皆可饒恕,但如今有位更大的人物覺得你們該死,想一並處決,是我勸阻之下,才將你們帶回來。”
“我的理由是你們可以做奴軍,遇到敵襲頂在前麵擋箭,這才讓你們的死期拖延了幾個時辰。但糧食不夠分配給你們所有人,想要活下來,必須是有足夠的戰鬥力的狠角色。”
戰俘們紛紛爬起來,還記得費潛說過不許隨意出聲,怕被盯上,都閉緊了嘴巴,隻是望著費潛,一個勁將被捆著的手伸向自己的臉,示意自己就是有價值留下活命的人。
“解開主繩。”費潛示意學員過去,將把戰俘們連接在一起的一條長繩解開。
“能不能活,不是你們自己說的算,隻有殺過人,能殺人的,才有資格活。現在,殺過人的,站出來。”
戰俘們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為了辨別他們中還有沒有藏著的惡人,一時不敢冒頭。
“貴人,殺過人的怎樣,沒殺過人的怎樣?”一名神經粗壯些的戰俘跪在地上,向費潛腳下爬了幾步,
壯著膽問道。
“殺過人的做仆軍,出來吃餅子,沒殺過人的留著沒用,帶出去處死。”費潛古怪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個黍子麵餅,扔到那人腳下。
那人愣了很久,看著金黃的餅子直吞口水,肚子裏擂鼓的聲音更響了,可猶豫半晌,最終卻放棄了抓起餅子啃食的念頭。
“俺沒殺過人,沒殺過就是沒殺過,你殺了俺吧。”
那名戰俘最後留戀地瞥了一眼餅子,爬回了人群中間。一臉絕望,認定自己是無用之人,已經被這小貴族列上了死亡名單。
可他背後沒有眼睛,看不到費潛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不是殺機,而是讚許。
“很可惜,你選擇了一條死路,”費潛背負著手,用憐憫而譏嘲的口氣說道,“現在,殺過人的出來吃餅子,沒殺過人的滾一邊去等死。”
費潛從懷裏摸出一個口袋,將十幾個金黃的黍子麵餅灑落在腳下。
大部分人蛆蟲一樣爬行而來,開始爭搶餅子。或許有的沒殺過人,隻是渴望填飽肚子,也不想因為沒殺過人而被人殺,但隻要把餅子塞進嘴裏,他們就承認了手上沾染血腥。
隻剩下六個人沒有過來爭搶,他們絕望地抱團瑟縮在一起,恐懼死亡,卻又倔強地瞪著費潛,不肯承認自己手上沾染過鮮血。他們隻承認是不幸成為奴隸的人,逃亡出來成了盜賊,雖然搶劫過商賈,卻從沒有殺過人,沒做過就是沒做過。
“真是愚蠢,寧肯死也不願意承認殺人嗎?”費潛詭異地笑道。
“沒做就是沒做,做盜賊隻是被逼無奈,殺人不一樣,那是要被鬼神懲罰的!”
“不知道在貴族麵前這樣梗著脖子是不對的嗎?好吧,來人,帶他們走,砍斷他們這倔強的脖子!”
費潛一聲令下,學員們將六個人拎了出來,在那些爭搶著餅子的人們譏笑可憐的目送下,被押送著走遠。
走到無人處,六人被按到了一起,麵對黑沉沉的長刀,麵如死灰,卻不肯對費潛低下頭,一邊昂首瞪著他,一邊咬牙切齒發出絕望的詛咒。
“解開繩索,放人。”
費潛嘿嘿笑著,說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話。那六人茫然無措,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聽到?叫你們放人。”費潛踢了一名發愣的學員一腳。
學員們回過神,似乎明白了什麽,哈哈笑著應了一聲,抽刀將六人的繩索割斷。
“走吧,別做盜賊了,尋個正當營生去。”
六個人麵麵相覷,恍然大悟,跪伏在地向費潛叩首謝恩,抬起頭還想說些什麽,卻發現那公子早就背著手走遠了。
“教官,那剩下那些人如何處置?”一名學員躬身跟在費潛身後,語氣中除了恭順,更增添了幾分愛戴。
費潛回頭瞅了瞅,那六人已爬起身向南而去,不時還駐足回望來。他揉揉鼻子,無奈一歎。
“或許其中還有可以饒恕的,可惜,他們做出了錯誤的選擇,沒辦法,聽父親的吧。”
費潛帶著學員們走遠了,蠃從草叢中爬出來,愣愣地望著已消失在夜色中的六人。他以為自己已經弄懂了費潛,現在卻再一次陷入迷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