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十九·何須憂慮
“近日心思都放在了別的事上,將監督日常操練的事務都拋給了先生,辛苦您了。”
校場邊,費潛和薑尚一起觀看學員們進行常規訓練。
這段時間他幾乎忘了管理學員,多虧了薑尚把心力全放在這上麵。在監督大家按照費潛定下的流程訓練的同時,他還開展軍事素養的培訓,把他尚為貴族子弟時學習的一些軍規、陣法等教給學員們,讓這些家夥沒有“放羊”,反倒進步不少,隨便揪過來一個問問,對戰陣之事說得頭頭是道。
見薑尚樂於將心思撲在訓練學員上,費潛也安心許多,這樣就不用擔心他偷跑了。
“對了,公子,有位先生昨日到來,言稱是公子向王上求肯請來,教導學員武技的?”
“您說的莫非是矢先生?他人在何處?”
“近日公子少在家中,那位先生便也不曾留下小住,說擇日自來履職……噫!他來了,呃——為何是逾牆而入?”
正說著,就見校場外牆上,冒出一個身穿灰衣的人影來,生怕人看不見,抄著手大刺刺地在牆頭站了一陣,才飄然跳進校場。
發現了入侵者,學員們兩眼放光——每天刻苦訓練,除了肌肉越來越壯,火氣也越憋越足,又不敢賭不敢嫖的,想打架都怕受罰,整日憋得眼睛泛紅。這下竟有上門的沙包,讓他們頓時手腳發癢,嗷嗷叫著撲了上去。
“白日裏也敢行竊!正好無處施展拳腳,兄弟們上!”
費潛怕矢先生應付不過來這麽多人,被他傷到麵子不好看,還有心製止,可誰知幾十號人個個精壯,聲勢倒是嚇人,卻剛一交手,就丟人了。
隻見一道灰影迎著人群直插而入,出手狠辣。插眼,撩襠,扭頸,劈喉,完全是要命的手段,三兩下放倒一片人,其餘嚇跑了的,也被他大步趕上,腳下一勾放倒,抬手就是一巴掌打的背過氣去。
費潛很沒麵子地捂住了臉,這些學員雖然身板壯實了,氣勢也足了,可戰鬥技巧實在糙啊,欺壓良善足夠,真一和強手撞上,立馬就丟人現眼。
“咳……矢先生安好,”費潛揉著鼻子湊過去,克製情緒,盡量不暴露自己有多尷尬,“就算要立威,也不用這麽狠辣吧,你看那個,萬一被您一腳踢絕後了可如何是好?”
“我手裏有分寸。”矢先生瞧瞧費潛,拍拍手笑道。
“呃……咳,全體起立,歡迎矢先生!”
聽到費潛號令,雖然疼的厲害,大部分人還是爬了起來,除了幾個挨了撩陰腳的實在動彈不得——太慘了,看的費潛都跟著疼。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王上身邊的高手,矢先生,我特意請來教導你們武技的,敬禮歡迎!”
剛挨了揍,哪能對下黑手的有好臉色,學員們稀稀拉拉地舉手揮了揮就算行禮,咬牙切齒地瞄著矢先生,眼色又恨又怕。
“矢先生,今日是否可以開始授課?”費潛搓搓手,望向矢先生。
“已教導過,在下要回宮
去了。”矢先生對費潛拱拱手,甩袖子就要走人。
“哎!?慢慢慢慢!”
除了看到你打我的人,哪隻眼睛也沒看到你教授他們武技啊!敢情來打人過癮,打完就走?欺負人啊!
“矢尚有護衛王上周全之責,怎會在此拖延?況且真正的殺敵之技術不在言傳身教中得來,而在親臨戰陣自行磨礪。此後幾日我皆會來此授業,他們若能習得便好,若不可塑造,請恕在下能力不足。”
說完了,矢揮手走人,留下費潛瞠目結舌。
這意思就是,他隻管打人,不管能不能學會,反正他教了?你奶奶個熊的,太坑了吧……費潛回望自己的學員們,好生心疼。
“你們……今日可有學到什麽?”費潛歉疚地問道。
“回,回教官,什麽也沒學到,眼一花就倒下了……給您現眼了,請教官斥責。”學員們倒是覺得給費潛丟臉,個個抬不起頭。
“要不……算了,我另尋高手教導你們,免得你們白白受傷。”
費潛心疼自己養出來的人,舍不得給矢先生打著玩,有心放棄,誰知學員們卻異口同聲的反對。
“不!教官,我等隻是一時不慎,才中了招,明日他若再來,定能將他擒住……就算要換先生,也總得報了仇再說!”
唉……這不是自討苦吃嗎,費潛搖頭苦笑,叮囑眾人多做些準備,也就由著他們了。
矢先生沒有食言,第二天又在同一時間從牆上跳下來了,於是學員們痛苦的記憶開始了。
他們倒是聽了費潛的叮囑,提前做好了準備,身上藏了武器等著圍毆矢先生。可手裏再拿著神兵利器,也得能摸到對手的邊才行,那一道灰色的影子飄忽不定,根本捉不到衣角,還跟沒有重量似的,一蹦一人高,踩著學員們腦袋躥上躥下。
等到那灰影子終於停下,學員們也沒法拿刀戳他了,一個個哭爹喊娘地佝僂在地上打滾,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拂袖而去。
進攻無法奏效,那就加強防守。他們隔天又嚐試提前做好保護措施,在胸腹處塞了木板,胳膊偷偷捆上竹片。可惜如何保護也難護住咽喉眼耳這些致命弱點,而矢先生眼裏根本看不到除此之外的目標,專往這些要命的地方下手。
策略再次失敗,學員們抱頭痛哭——不是想哭,是被戳腫了。
費潛看著心裏難受啊,得空就親自下廚,盡可能給他們吃些好的,又拜見岡風老爺子求來些活血化瘀的藥物給他們用上。他還時不時苦口婆心地勸說,沒必要置這個氣,萬一打壞了可如何是好,幹脆放棄。
學員們知道費潛心疼,也將他的好處看在眼裏,更不肯服軟了,梗著脖子說他們已經學到了幾分,再有幾日一定能反敗為勝。
他們也確實有了些心得,俗話說得好,既然打不過,那就加入。學員們開始有計劃的觀察記錄矢先生的攻擊動作,研究他的風格,每次兩班倒,一夥人先上去挨揍,其他人在一旁窺探,等扛不住了,立刻換崗
,用類似車輪戰的節奏來分析矢先生。
漸漸地,他們開始有所收獲,並一根筋地鑽進了這件事。每天夜裏大家躺在鋪上還談論著如何對付矢先生,說的興起跳下來就是一頓比劃演練,而等到天亮,也不全力訓練,留著力氣,吃飽喝足了等著挨揍,並且深信或許這次就能換他們揍矢先生。
近墨者黑,不知不覺的,他們的對敵姿態開始向矢先生靠攏。不再是看似凶猛卻缺乏效率的大開大合,而是有意識地選擇更加狠辣陰損的小巧手段,眼裏盡盯著矢先生的咽喉、耳目、胯下等處,一個賽一個的手黑。
終於,在第七天,矢先生沒有翻牆進來,而是走了正門。
“他們已學會了殺人之術,缺少的隻是致人死命的勇氣,這我給不了,隻能讓他們在戰場上曆練出來。或者,你可以買幾個戰俘,讓他們見見血。”
費潛看看學員們,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他們本就大多是戰俘和奴隸出身,讓他們殺死戰俘,難免同病相憐,到時候自己之前的情感鋪墊就全白費了。
“既如此,那就隻能讓他們在戰場上自行磨煉了,還有六日,王上便要誓師東征,你部出戰,到時若有人膽怯,死在敵人手裏,不要後悔。”
矢先生說完,對學員們拱拱手,大家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這樣的一段交集能否算的上師徒之誼,姑且敬禮致意道一聲感謝,都忘了為沒能揍矢先生一頓而遺憾。
矢先生對費潛施禮,沒有接受他準備的財帛謝禮,轉身離去。這是最後一次授課,他不會再來了。
……
“矢,可尋得耳目?”帝辛手握圖卷,對回來複命的矢說道。
“稟王上,不曾。”矢跪坐在帷幕之後,抄著手微笑道。
“哦?為何?”
“費仲操練的這些所謂學員,與尋常兵卒大異,受我捶打,無一人逃避,質問方知,非是迫於威逼,而是自願遭此苦痛,欲為費仲爭回顏麵。如此義士,又如何誘之背主?”
“士卒無需威壓,甘願為主搏命?”
“正是,矢連日來暗自觀察,發現其中玄妙,費仲與士卒相交,非是淩之以威,而是愛之以德。”矢悠悠說道,有些感慨。
“如何可稱‘德’?”帝辛摸著胡茬,出神問道。
“雖欲我教授學員武技,卻不曾逼迫其受我摧折,反倒因見學員傷重而心中不忍,橫加勸阻,更體恤學員傷勢,時有親操庖廚,烹羊宰牛,並尋求藥石為之治傷。試問如此豈非德?如此德行,治軍者有何人堪比?”
“予隻道他有聚財之能,卻不知他尚有如此禦下之道,本欲日後授他執掌國中財權,如今想來,命他領軍征戰倒也合宜。”
“既得人心,又斂財有術,王上不慮此子為患?”矢隔著帷幕望向帝辛,試探問道。
“部下尚且愛惜,怎會害其父兄?如此有德之人,何須憂慮。”
帝辛放下圖卷,與矢相視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