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惡人
“酉時——入夜上燈,敬奉祝融——”
窗外,天色漸晚,喧鬧了一天的費家漸漸恢複了平靜,隻有飄忽的梆子聲時有時無,似乎與往日一般,是一個安寧祥和的尋常夜晚。
然而在書房裏,氣氛卻壓抑得可怕,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讓人呼吸困難,跪在地上的人額頭上汗流如雨,伏在地上,如一塊石頭似的,不言語,也不動。
費潛坐在一旁,看看費伯坐在上首冷眼俯視跪地不起的夷,又看看夷隻知龜縮一團,也不做辯解,不由莫名其妙,這是鬧哪樣,該打就打,該罰就罰,在這搞什麽冷戰啊?
該不會一個等著主動交代,一個在等著主子質問吧?
“咳——夷,不肯主動道出實情,莫非等著主上垂詢?你也不怕罪加一等!”費潛實在受不了兩個悶葫蘆較勁,出言打破了平靜,隨手撿起案頭一根木簡甩過去,落在夷腦袋上。
“啊!”夷哆嗦了一下,好像才回神似的,伏地叩首,偷瞄了費伯一眼,期期艾艾地開口了,“屬,屬下有罪,探聽得那蠃身份特殊,或許與,與夷同族,且為族長屬意培,培養的後繼之……夷,夷一時渾噩,動手猶豫,遭弟兄質疑,被縛來此……夷知罪,請主人責罰。”
費伯目光幽深,冷漠地看著夷,手中把弄著一根竹筆,手指不時捏的作響。
“夷有罪,請主人賜杖責!”主子不發話,夷瞄著此等情狀,心下惶惶,開口求罰。
費潛瞅瞅費伯,還是陰著個臉,盯著夷不說話。
“夷,夷請以一耳贖罪!”
加碼呢這是,嘴皮子一張就要舍了一隻耳朵?費潛目瞪口呆。然而費伯卻還是不動聲色。
“夷,夷自請溺斃,以償罪責!”
“無需要你性命,自割一耳以作小懲,足以。”
這就要跳河了!?費潛懵了,不就是猶豫了一下,多大點事,至於嗎?而且更詭異的是費伯好像因此而滿意了,還“大度”的降了一等,隻要夷一隻耳朵來抵罪?
“慢著!慢著!父親,夷並未犯下何等不赦之罪,如何使得施以這般重刑!?”費潛眼看著夷爬起來,伸出被綁著的手請主人賜劍,真有要履行的意思,不由急了,慌忙叫停。
“食祿而心懷故主,是為不忠,領命而猶豫不前,是為背主,如此叛逆之罪,豈非不赦?”費伯扭過頭來,古怪的看了費潛一眼,“無疾,今日親事既定,我已命人將布置搬到大屋,快回去陪伴我的兒媳,莫要在此耗時了。”
“那啥……呃,父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同草木,怎能無情?夷若因食我費氏粱肉,便忘了故土故人,同宗之人也殺之不豫,豈不是心如鐵石,六親不認?那樣的屬下倒是不會犯錯,可一旦變了心,遠比這有血有肉的人危險多了!”
費潛如此勸說,讓費伯麵色有些異樣,不知想起了什麽。夷感激地望著費潛,咚咚搗蒜。
“夷正有著如此缺點,才可放心授命與他,隻占了同族二字的人,他尚且心軟,費氏施恩與他,莫非他還能背叛不成?父親以為如何?”
費伯揉著胡茬,沉吟一陣,輕笑一聲,抽出一柄短劍,擲到了夷麵前。
“自己割開繩索,退下吧,你的統領之權暫交
出來,待有功勳建立,再行考慮。”
夷說不出話來,隻顧叩首謝恩。
“父親,既然撤了夷統領之責,不妨交於孩兒一段時日,如今諸事繁雜,正需人手。”
那兩個小子心懷不軌,想偷學手藝回去壯大自家,夷既然是同族人,想必知曉根底,費潛決定將他要來,敲打那兩個小子的時候好有個顧問。
“可。”費伯隨口答應了,看看費潛,有些關切,“無疾,你年紀尚輕,時光富裕,好些事不必急於一時,莫要太過煩勞。”
“謝父親關切,無疾有分寸的——孩兒要去盤問那兩人,需夷作陪,這便告退了,父親請早些安歇。”
費潛在前,夷抓耳撓腮地跟在後麵。夷口齒不靈,這時候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更加說不出囫圇話來,嘟嘟囔囔。
“嘟囔啥呢,還不把知道的說出來?你與那兩人出身同族,是哪一族哪一部,人口多少,實力如何,那兩個小子又是什麽身份?”費潛扭頭瞅一眼憋著話說不清楚的夷,沒好氣批道。
“是,是,公子……夷出自淮水之中的白獐部,那兩人亦是。如今不知如何,隻知夷被俘來殷地之前,族中有千餘人,實力在淮夷諸部中當稱中上,有勇士五百餘……”
“千人部落,一半都是戰士?這豈不是全族上下都要省吃儉用來供養戰士?”費潛奇道,這樣的人口結構,除非是靠著殺人越貨來錢,不然早晚餓死。
“殷人……我國屢次對淮夷用兵,不堪征伐,為免族滅,唯有全族皆兵,不止五百餘勇士,便是老弱婦孺也盡擔負獵人、戰士職責。”
聽了夷的解釋,費潛突然有些於心難安,明年又要動兵了,不知道全民皆兵的淮夷部族又會死傷多少,而這一次正是因為他的建議,挑起戰火。
“這麽想想,我還真是個奸賊啊……總比連年打仗好,一兩次解決了問題,就不用再動刀動槍了,若能提前天下一統,或許能少死很多人。”費潛揉揉臉,如此寬慰自己,示意夷繼續說下去。
“我族後繼族長皆是從少年中挑選出眾者,自幼培養,聽那二人交談言辭,蠃當是其中一人。隻是夷離開多年,不知是否與之見過,那乞兒也不曾吐露身份,不過當有印記在身,夷可為公子尋得。”
“那還等什麽?走,去看看那兩個小賊。”
……
一間柴房裏,蠃一聲不吭的躺在角落裏,不做掙紮,也不咒罵。他被捆得嚴嚴實實,就算想磨開繩子,也要能動彈才行。麵如死灰,蠃暗自惱恨自己的愚蠢,怎麽會輕易放鬆下來,說出底細,身邊怎麽就會藏著人偷聽,那費無疾又怎麽會懷疑自己有問題?
“吱呀——”門開了,夷托著燈火入內,在前警惕掃視屋中一圈,而後請費潛進門。
“聽說你圖謀我的練兵法?怎麽樣,學會多少了?”費潛蹲在蠃身前,伸手拿下他口中布團,麵帶促狹笑道。
“公子如何猜疑小人?”蠃目光閃爍道。
“並未猜疑,隻是奇異你一介賤人,談吐卻不合身份,命人打探一番罷了,卻不想有意外收獲……能讓你如此輕易說出藏在心裏的隱秘,我猜那乞兒身份不凡吧?”
蠃神色微變,在昏暗之中借著陰影掩飾,微
微側過頭去。
“既已知曉小人心中隱秘,請公子賜罪。”蠃麵無表情地說道,對費潛的戲謔置之不理。
“賜罪?還早,我現在好奇的是那乞兒是何身份,稱未來族長人選為大兄,莫非也是人選之一?”費潛撿根草棍,捅著蠃的腦門,一臉陰險。
“……公子所言何意,什麽族長人選,蠃不知。”
夷上前來,徑直脫掉了蠃的鞋子,解開褲腳,把他腳踝扳過來,暴露在燈火之下,上有羊角一樣的刺青,下麵連著半個鹿頭,好像沒完成的紋身。
“公子,此為白獐部少族長標記,每獵殺一隻猛獸,可添一筆,如此年紀完成了一半,此人不僅是族長人選,而且是其中佼佼者。”
“夷!”蠃頓時又驚又怒,拚命蹬腿去踢開夷,瞪著他咬牙切齒,“我聞你亦是淮夷部族之人,為何出賣我!?”
“我不僅出身淮夷,我亦是白獐部人。”夷眼神複雜,沉聲說道。
“你——那你為何!?”蠃愣住了。
“既已為臣屬,食君祿,自當效忠公子,無有隱瞞。”夷看看費潛,語氣堅決。
“嗬,嗬嗬……叛賊,我詛咒你!”蠃陰毒地盯著夷,咬在自己舌頭上,將一口鮮血噴向他,“你必將被殷人的戰車碾成肉糜,屍骨無存,不得安葬,死後不得魂歸故土,被一切的先靈唾棄,被殷人的鬼撕碎!”
夷滿麵血沫,臉色大變,踉蹌後退。費潛見此驚異不已,含血噴人?把夷嚇成這樣,莫非這是什麽惡毒的咒術不成?
“不讓進墳?這便是你最惡毒的詛咒了?嘿,夷,無需驚恐,你本也回不去故土,你是要留在費氏,日後入我費氏陵墓的!”
費潛所說,不是要讓夷進自家宗廟,而是欽點他殉葬守陵之意。或許聽上去不是什麽好事,但對於臣下,能得到主人點名日後陪葬,這卻是莫大的榮寵與器重了,夷聞聽此言,神色稍霽,恭敬對費潛下拜謝恩。
蠃譏笑著斜睨夷,口中嘖嘖以示不恥。
“既已如此,費氏小兒還等什麽?殺了我也是一件功勳。”
“急什麽?比起你,我更好奇那乞兒的身份啊,夷,帶我去看看,那小子腳上是否也有印記。”費潛嘿嘿一笑,站起身來,作勢要走。
“哼,他並非少族長,何來印記,他不過是一個低賤族人罷了!”蠃大聲叫道,說的輕蔑,音量卻暴露了他的慌張。
“不看看怎麽知道,就算身上沒有印記,我還不會拷打一番,叫他自己開口?夷,去把那人帶到隔壁,先挖了他肋骨,抽了他手腳筋再說。”
費潛冷笑著,帶著夷出了門。
不一會,柴房隔壁傳來吵鬧聲,打罵聲,緊接著,有銳器割肉聲,慘叫嚎哭不絕於耳。
“惡賊住手!費無疾,你有何手段衝我來!”蠃大急,掙紮著高呼。
“我正玩的興起,為何要住手?”隔壁傳來費潛邪笑著回應,“夷,把他指甲拔下來,用竹針紮!”
立時,隔壁的嚎叫更高一調,淒厲可怖,而後戛然而止,似乎已在折磨之下疼得昏厥。蠃眼中湧出淚來,如同痛在己身,再也承受不住了。
“你這妖孽!莫傷我弟,盡說出要求,我什麽都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