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章·送別
昨天宴後,靈有意懇請費伯去梨夫人處休息,所以今日清晨,天還沒亮,她悄無聲息地起來了,沒有驚動任何人。靈躡手躡腳地點起部下護衛,整裝出發。
她想偷偷離開,卻不料被費潛逮了個正著。
“母親,這麽早就要走嗎?”
“無疾!?你,你……昨夜相談甚晚,怎不多睡會?”
靈悄聲令部下們去城門下等候開城,另點一人為自己禦車前往王城,在早朝之前拜別君王,正在套車,身後卻想起費潛的聲音,嚇了她一個激靈,有些手足無措。
“母親,昨日方才團聚一堂,今日便要匆忙起行?不與父親,聰哥他們好好道別嗎?”
費潛原本是昨天梨子汁喝多了,被尿憋醒了出來,卻發現了異動,正逮到想偷跑的靈。身披甲胄,腰懸戰劍,披著誓師出征所用的白色披風,大娘想做什麽很明顯,費潛走上前拉起她的手,眼中飽含不舍與埋怨。
“這……無疾,誌在沙場之人,怎可留戀親情?母親若是與家人相見,聽了幾句哭泣挽留之言,怕就抬不動雙腳,邁不出門去了……無奈,唯有不辭而別。”靈輕輕撫摸著費潛的額頭,替他拉上披著的外衣,滿麵羞慚,卻又十分無奈。
“既如此,孩兒陪母親一起去拜見君王,送母親出征——隻我一人,可否?”費潛仰臉望著靈的眼睛,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靈遲疑一陣,狠不下心來拒絕費潛,緩緩點了點頭。
“我這就去更衣!”
費潛撒腿就往回跑,一邊躡手躡腳地穿衣,不敢驚動子寧,一邊動作飛快,生怕大娘是在誆他,趁他回房的功夫悄悄啟程。
好在靈沒有離去,準備好車架,正在門前等他。
“母,母親……我來了……還好,沒走,我好怕你騙我,悄悄走掉啊。”費潛氣喘籲籲地跑出門,一把拉住靈的衣角,掌心急出來的汗水在她潔白的披風上留下一個濕手印。
“看你急的,我怎會騙你呢?”靈輕輕擦了擦費潛額頭的汗,“母親永生永世都不會騙無疾。”
……
走了一個時辰的路,到了王城天剛放亮,第一聲鍾鳴響起,沉睡的王宮正緩緩蘇醒,大概一時兩刻,早朝才會開始。
靈回頭望了望來路,此時她的丈夫應該剛剛醒來,就算發現不對,立刻趕來,也要一個時辰後和早朝的群臣同至,那時,她已經從東門直接出城了,不會與他有相見的機會。靈朝著家的方向拱手一拜,聊表歉疚,而後整整衣袍,拉著費潛叩關請見君王。
“你們倒是來的早,予還不曾換過朝服。”帝辛對兩人的到來有些驚訝,他剛剛起來,正吃著點心果子,為一上午的朝會墊墊底,就聞報東事與我事請見,連忙擦擦嘴出來接見。
“不是早些離家,恐不舍糾纏之下,越拖越久,過了年關也不得起行,請王上授予令符,好叫臣盡快東行。”靈長身跪拜,請印出征。
費潛原本沒打算跪,拱拱手就算行過禮了,可是看母親跪了,不好杵著不動,隻得跟著跪下。
“來的早,不還是被這小兒纏上了?”帝辛俯視著費潛,戲謔一笑,“費無疾,你母親為國事而奔勞,不能長留家中,可莫要怪到予頭上,更何況東方戰事,本就是你這無知小兒挑起來的。”
被無知小兒挑動就能發動戰爭,那您
豈不是更無知?費潛暗自翻了個白眼,心中腹誹,他對鐵礦的需求隻是帝辛開戰的借口,若帝辛真的謹慎國體,不願勞民傷財,就是旁人把淮夷之地吹得天花爛墜,美女如雲,黃金遍地,他也會不為所動,還不是自己按捺不住好戰因子?
“臣不敢。”心裏如何譏諷,嘴上也不敢說出來,費潛“誠惶誠恐”。
“費無疾既然來了,你可是被予逮到了,看模樣已是病愈,該照例入朝了,予在此祝將出征,你自去尋祿父吧。”
“?”帝辛的話讓費潛愣住了,照例入朝,做啥子?
“忘了予交代之事?你這不知規矩的小兒,要叫王後好好管教,每日入宮聆聽教誨兩個時辰,不得有誤……忘了,該當何罪?”帝辛陰惻惻的笑著說道。
“不曾忘記,臣這就前去拜見王後。”費潛恭敬聽命,暗地撇嘴,反正你家婆娘那麽嬌憨可人,容貌秀麗,每天與之相處吃虧的也不是咱。
可見費潛要去見蘇後,恐怕一時就出不來了,靈不幹了,她不願意就這樣草草與無疾分別。
“王上,今日且稍緩,無疾身子方見起色,還需多加休息,卻還有許多公事料理不及,若是入宮半日,恐無暇治事,還是待到身子康健了,再拜見王後聆聽教誨不遲……另外,公子旦需由臣‘護送’東行,點起之前,叫無疾去見上一見吧……”
“你還記得此事,恨意不減啊,莫非費仲欲要羞辱與他?”帝辛如何看不出靈的不舍,假意促狹,揮了揮手,“回,陪同費仲前去押解子旦——今日就此作罷,予需上朝,不便送東事出城,便著令我事前去相送吧。”
子回聞詔入內,請費潛同行,靈感激不已,叩首拜謝帝辛。
“子旦關在何處?”被子回帶著,東拐西拐地出了王宮,費潛不解,開口發問。
“公子旦身為宗親,不得羈押尋常牢獄之內,已被押在宗廟之下。”
子回解釋了一句,帶他走到了王城之後的一片荒地上,這裏十分空曠,一條長長的神道寓意通往天堂,延伸向遠處陰沉沉的廟堂。
“看著就渾身發冷,被關在這地下,子旦倒是受了不少罪吧?”望著那像是伏在昏暗晨光中的猛獸一般的宗廟,費潛下意識搓了搓手。
“自取其咎罷了,宗廟之下有座密室,乃是先賢伊尹所建,‘規勸’先王太甲勤政之用,此後再無臣子有伊尹一般,有訓誡君王之德望權柄,此地便做了禁閉犯錯宗親之所。”子回一邊解釋著,一邊帶著費潛進了宗廟,搖搖敬拜祖先靈位,而後繞開正殿,從側殿下了一間地下室。
陰森森地,又冷又潮,被關在這種地方真是受罪啊……費潛四下打量著陰沉晦暗的密室感慨不已。帝太甲是成湯長孫,被伊尹扶為商王,即位後卻不聽話,犯了“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等過失,伊尹再三勸誡無果,這牛人仗著自己是小王上爺爺輩的三朝老臣,德隆望尊,一發狠,直接把君王扔到祖廟裏“圈”了起來,閉門思過,天天給他講先祖成湯之功業,叫小王上學習他爺爺的勤政賢德,據說時間長達三年左右。
誰能想到,曾經有一位臣子,有本事把不聽話的君王關在這種地方,閉門思過?太戲劇性了,伊尹真是古往今來,做臣子的裏麵數一數二的大佬……就是事情做得有點離譜,簡直像是成湯遺孀,新王的親祖奶奶一般,叫人浮
想聯翩。
“先王太甲可真是苦啊,被伊尹大人關在這等陰冷之地反思幾年,難怪之後變成了勤政愛民的賢君。”
“也並未在此太久,為免先王久在寒濕之地,身體有恙,不久便送往先祖空桑祈雨時結廬所在了。”
那也未必好到哪裏去,本該住著世上最舒服宮殿的君王,被扔到小草房軟禁,一樣是遭了老罪了。聽了子回的解釋,費潛揉揉鼻子,替古人同情。
“到了……”子回開啟了一道沉重的木門,小小房間裏,子旦正躺在一張破舊榻上睡著,“旦,你該啟程東行了。”
子旦迷迷糊糊睜眼,在昏暗光線下半晌才看清所來之人,一見費潛,頓時瞪圓雙眼,張嘴就就要叫罵。
“費仲!你這——嗚啊!”
還沒罵出口,聲音就被堵回去了,費潛趕上一步,一腳踹在了子旦臉上。
“子回大人,見笑,見笑,一時控製不住心緒,莫要怪罪。”費潛一臉不好意思地對子回請罪道,腳卻還狠狠地踩在子旦臉上。
“呃……無妨,無妨。”
“那便請大人堵住他的嘴吧,莫要發狂咬了人。”
你當人家是瘋狗嗎?罵人都不吐髒字的。子回眼神詭異地望了費潛兩眼,點著頭,上前將子旦嘴巴堵上,雙手綁住。
路上,任憑子旦如何掙紮扭動,嘴路嗚嗚地發出咒罵,也沒人理會,費潛與子回談笑自若,閑談著幾日瑣事,詢問練兵成效。
到了王城還沒進去,就見靈出來了,已經拜別君王,領了兵符啟程。子回便將子旦交於靈,扔到車上去,費潛道聲謝,上車一同出城。
路上,靈不時去瞄嗚嗚亂叫的子旦,眼色陰沉,看看四下,抬手一拳搗在他後腦上,叫子旦兩眼一翻,昏死過去,總算安靜下來。
“呃,母親果然利落果決。”費潛看得一愣,笑著拉過靈看起來白白淨淨地拳頭,來回觀看,這麽厲害的拳頭還能保養得這麽幹淨,怎麽做到的?
“無疾,放心,母親定叫這惡賊有去無回!”靈握住費潛的手,恨恨的說道。
“母親,何須如此,順其自然便好,莫叫人抓了把柄,若是他有本事建功立業,活著回來,就算想找孩兒尋仇也無妨,接著便是。”
“你啊,你這孩子,這番寬仁之心,隻怕惡人不會受用,反倒養虎貽害啊。”
“不打緊的,等他活著回來,孩兒也早就練成一隻強軍,叫他望風喪膽了,莫非在母親眼裏,孩兒還比不得這一介匹夫?”
“哈哈哈,一百個一千個這等人,也及不上無疾一根手指,那便依你,母親都依你。”
城門外,費潛下了車,靈著一名護衛送他回家。
“母親,前時不慎斷了您的寶劍,本該準備一柄好劍獻上,可惜如今尚不堪用,開戰之前,無疾一定回去找您,為您送去利器,祝母親殺敵。”費潛拉著靈的手,依依不舍。
“何須如此,有一劍足矣,隻要你在家中好生侍奉父親,看顧聰和子寧,母親便安心了。”靈同樣不舍費潛,摟著他的臉一再摩挲,心中暗自後悔不該心軟,讓他跟過來。
費潛沒有作聲,點了點頭。
總需一別,靈終究是狠下了心,紅著眼睛,一步一回頭的蹬車啟程,車輪粼粼,離城而去,漸行漸遠,隱入遠山風雪之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