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矛盾
費家的書房一向不是什麽藏有機密的重地,或是商討軍國大事的嚴肅之處,這裏隻有費伯和靈夫人可以進入,所以通常這裏總是充滿悠閑自在的空氣——或者少兒不宜的氣息。
後來可以進入的人多了一個費潛,也是因為他站在書房裏,現在這裏的氛圍十分凝重。
“你真要一意孤行,不肯放棄?”費伯正襟危坐,一手按在案頭,目光十分銳利地注視著費潛,麵上隱隱帶著些怒色。
“心意已決,決不放棄。”費潛淡然回答,語氣平靜,臉上帶著微笑,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
然而正是這種平靜,才更加表明他的態度,不是玩鬧,也與衝動無關,他是認真的,任何人都勸不回來。
“……練兵,你懂得練個球的兵!”費伯勃然大怒,爆了粗口,一巴掌拍在案上,“王上非是戲言之人,若當真取你性命,彼時費氏如何處之?難道傾舉族之力與其為敵?”
費伯真的是出離憤怒。當今日早朝上,聽聞帝辛當眾提及此事時,他亡魂大冒,不顧禮儀,朝會還未結束就奔回家中,試圖勸阻費潛。然而當他見到費潛,卻徹底心涼——這無知孩童沒有任何狂妄的言論,也並非遭人戲弄後懵懂茫然,他很認真,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可是費伯卻根本不相信一個六歲孩童能有什麽練兵的本事,更不相信還能練出足以匹敵十倍之敵的天兵天將來。他搞不明白費潛這樣做是為了什麽,但他認定這樣做是死路一條。看著費潛那張平淡的麵孔,費伯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一劍砍了他雙腿,這樣起碼能留下性命,不會被人白白摘去了頭顱。
“您無需擔憂,無疾不會失敗,若是不信孩兒的本領,您盡可親自觀看訓練過程。”費潛偷瞄著費伯的神色,知道他很生氣,因為自己的作死,他在擔心。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費潛必須強硬地堅持。
“你!”費伯怒極,陡然站起,抓過案頭的硯就要砸過去。可是沉甸甸的硯舉在手裏,墨汁灑了他滿手,卻遲遲扔不出去,終究是舍不得。
費伯點指著費潛,眼睛瞪得憤怒的公牛一般,俊朗的容貌變得有些猙獰。他定定站著,胸膛劇烈起伏了許久,才終於克製住,重新坐下。
“若你一意孤行,家中不會為你提供兵甲戰車,糧秣也需你自行籌措。”費伯神色陰沉,一邊擦拭著手上墨跡,一邊冷眼橫著費潛。這是在用切斷經濟來源的方式威脅,不給你錢糧支持,等你堅持不了幾天自動放棄。
“無需您破費,無疾會自行籌措糧餉。”費潛看了他一陣,展顏一笑,拱手一禮說道。
望著費潛的頭頂,費伯眼中出現了深深的迷惘——他以為月餘相處,他已經熟悉了這個孩子,了解了費潛的一切,可是此刻他才意識到,不止內心深處他看不透,就連這個孩子的性子,其實他也半點沒摸清。
費伯一甩袍袖,起身出去了。正常來說應該是費潛先行退下,而後他才好從容離去,這樣方能合乎禮儀體麵。但他卻鐵青著臉自行走
了,可見是實在壓不住火,再待下去要被氣到腦溢血了。
費潛在原地坐著,出神了一陣,最終無奈笑笑,心裏既有些受用於費伯的關心,又有些愧疚自己擅作主張令他擔驚受怕。可已經這樣了,也隻能把事情做好,用成效讓他安心了。
……
“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校場上,響亮的號子在回蕩,伴隨著拖拖拉拉的雜亂腳步聲。奴兵們繞著校場跑著圈子,不像是在訓練,倒像是一群戰敗的散兵,喪家之犬似的,神情沮喪,一跑起來,就有濃鬱的萎靡氣息彌漫。
可他們不敢不跑,或是偷懶,身後有一個又高又壯的漢子拎著藤條緊跟,一旦有人掉隊,背上立刻就會挨上幾鞭子。更不用說校場一側的幾棵楊樹底下,還站著那位費公子,有不合他意的,立刻就會被抓出來,強行驅逐。
到時候可不是滾回炮灰部隊吃糠的問題了,被從軍中驅離,這就算是沒了身份,無處可去,隻能回家——可關鍵在於此中大部分人都是奴隸,俘虜,哪裏還有家,隻能流落四方,乞食為生了。
短短幾天,就有十幾人因為偷懶,或是散播消極情緒,被從隊伍中揪出來,扔了出去。等到被扔到街上,這些人才害怕了,後悔了,整日在門前徘徊,卻再沒有進入府中的機會。有不死心的,爬上牆頭向校場裏張望,卻立刻就會被一支利箭釘在眼前,嚇得落荒而逃,不敢再逾越,隻得每日來費府門前蹲著,巴望小公子心軟一回,再給個機會。
有了前車之鑒,剩下的人都不想步那幾個倒黴鬼的後塵,就算腰酸腿軟,累得站不直,也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跟上訓練項目。
可他們的堅持並沒有換來公子的好感與仁慈。
“一個個死了爹娘一樣,哭喪什麽臉!我供你們吃喝,給你們前程,你們對我還有什麽怨恨不成?都給我笑!”費潛拿著一個竹筒製成的喇叭,惡聲惡氣地吼道。
正跑著的“學員”們聽到“教官”吼,茫然地看過來,紛紛停下腳步,對費潛擠出自以為最乖巧可愛的笑容。學員與教官的稱呼,是費公子教他們的。
“我有讓你們停下嗎?繼續跑!”
學員們一哆嗦,連忙邁開灌了鉛似的腿,繼續踉蹌奔跑。
“笑呢?讓我看到你們臉上的笑,讓我看到你們的激情,都給我笑!”
學員們如喪考妣,被這小小年紀,卻惡魔一般會折磨人的“教官”擺弄得怨念叢生,卻不得不聽命,一邊跑著,一邊扯著嘴角,臉上擠出詭異僵硬的假笑。
“石頭哥,你說這娃怎的這麽凶咧?”一個農民兵湊在費石旁邊跑著,低聲嘀咕道。
“你問我,我問誰來?”費石苦笑道,原本以為自己當了官,就可以支使別人,自己清閑,卻沒想到不僅訓練要一樣不落的跟著遭罪,而且還擔負著表率職責,要是他有做的不好,比旁人還要加一倍的懲罰,讓他叫苦不迭。
“從前不是沒見過富家子,都白白胖胖的,隻曉得吃喝玩樂
,怎的這費家公子就這麽怪異?”另一個農民兵低聲抱怨道,正是之前當刺頭被費潛一腳踹趴下那人,叫個樹根兒的諢名,“你們還笑我被個娃娃一腳踹倒,你們是不知道,那小胳膊腿兒硬的跟石塊似的,挨一腳骨頭都要碎了。”
“樹根兒,那娃真有這麽邪?……哎,吃喝倒是我等從未享受過的,可這苦也是我等沒吃過的,整日如此折磨我等,到底是為個什麽啊?”
“交頭接耳者,罰十鞭,費粱,執行!”這幾人以為低聲嘀咕不會被發現,卻沒料到那小教官眼睛毒得跟什麽似的,一眼就瞧見了,當即下令懲罰。
“得令!”費粱跟在隊伍後麵轉悠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挑著毛病,手裏的藤條沒處落,正手癢癢。一聽費潛下令,順著他手指方向找到目標,費粱陰笑著高舉藤條衝了上去——他好像很喜歡做這件事,不知是不是打開了什麽奇怪的開關。
“粱大哥,梁大哥!輕些個打,輕……嗷吼吼吼——”那樹根兒還想求饒,盼著費粱通融,卻被他一藤條抽在腿上。費粱這家夥陰險無比,故意敲他還有些隱痛的膝蓋,頓時疼得他一竄老高,撒腿就跑。
“還敢跑!?主人,給他加倍!”費粱不怒反喜,摩拳擦掌,獰笑著追了上去。
眾人皆對樹根兒投去同情的目光,心裏卻又暗暗祈禱著費粱這惡棍收拾完他,就把其他人給忘了……畢竟死道友不死貧道嘛。
費潛抬頭瞄了一眼,搖頭一笑,提醒一聲他們再跑三圈就可以開飯,而後再次埋頭在手中木片上書寫。
他不是瞎子,自然可以看到這群散兵遊勇對訓練的抵觸,開飯時候搶肉吃一個賽一個的凶悍,一說開始訓練,卻是一個賽一個的不積極,每次都要靠武力。
這樣下去,他們不會有主動積極的訓練熱情,練兵的成效一定大打折扣,而且他們對費潛的不滿與怨念也會逐漸積累,慢慢變成恨意。這樣下去,不說做到令行禁止,一旦訓練科目進階,他們不鬧一出嘩變費潛就千恩萬謝了。
所以費潛決定加入新的訓練科目,後世正規部隊——尤其是那支子弟兵最令人讚歎的基本功,站軍姿和踏正步。這些一盤散沙的家夥能令行禁止才怪了,必須把他們的懶散風格糾正過來,雷厲風行,才有軍令如山。
不過單純靠大棒是不能讓他們屈服的,還需要一根蘿卜來引誘他們生出主觀積極性。費潛在絞盡腦汁書寫的,就是一份演講稿,他在研究如何才能忽悠住這些家夥,讓他們生出理想,生出野心,以便為了他的野心服務。
正盤算著,費潛瞥見校場入口處有一人,負手而立,正向這邊張望,仔細一看,卻是薑子牙。
除了回家頭一天去看了一眼,之後忙著折騰人的費潛再就忘記了給薑先生問安,費潛一拍腦門,連忙起身迎去。
然而他還沒走幾步,薑子牙就笑了笑,轉身走掉,似乎並不想與費潛說兩句。費潛愣住了,訥訥收回了腳步。
這次回家,麵臨的矛盾好像有點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