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笨拙
侍女跪捧蓮花外形的銅燈立在床頭,燈花搖動著,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響,動物油脂燃燒的焦味和床榻上裝點的香草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些奇怪。
已經很晚了,應該快到晚上八點了吧?然而費潛還沒入睡,不是因為彌漫在房間裏的古怪香味讓他不習慣,而是因為床頭賴著不走的那個家夥讓他別扭。
“非”跪坐在費潛床邊上,一臉微笑,就那麽直勾勾的看著費潛,已經看了很久了,讓費潛十分惱火——都在這蹲了一個多小時了,這人就不用上廁所的嗎?
“你……非,你是不是要應該出去?”
“非”笑著搖了搖頭,半點沒有要挪動一下的意思。
“小人是伯公的屬下,見公子如見伯公,自然要侍候周全。公子請放心入睡,有我在此徹夜守候,夜壺備好了,公子若是起夜,請準小人服侍。”
滾啊!老子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半夜尿急,更不會像普通小孩一樣憋不住尿,誰用你伺候撒尿!
這家夥該不會是因為兒子從小不在身邊,沒喂過飯,沒把過尿,現在想找機會找補回來,體驗一下哄孩子?費潛眯縫著困倦不已的雙眼,瞟著“非”眼底隱含的一絲期待,心裏有了這樣一個猜測,而且越想越覺得靠譜。
傍晚的接風宴上,雖然費潛被逼著祝酒,當眾出糗,算是被整了一把,可是現在仔細想來,除了這一茬,其他事這家夥對費潛可都是千依百順。
費潛說不想吃牛羊肉,立馬叫大師級的名廚來,現場製作魚膾;說不想吃魚膾,又安撫著一張臭臉的大廚去做魚羹;糧食,粉食(分別由半磨碎和磨成粉的穀物製成的餅子)費潛要麽嫌棄味道不好,要麽抱怨口感太差,就連忙派人重新製作,一再叮囑多放蜜糖,麥子務必磨的精細……
一樁樁一件件的,全是圍著費潛轉,讓費潛都有點過意不去了,想著就這樣算了,不再折騰。
卻不成想吃完飯,他準備睡覺了,這家夥卻又跟進來了。
“對留守兒童心懷愧疚,想盡可能找機會補償?還是兒子終於來了,宣泄無處釋放的父愛?”費潛眨巴眨巴眼睛,打起兩分精神,既然你想要機會,那咱就大慈大悲地滿足你!
“非,我渴了。”
“公子稍等,小人這就取水來。”
聽費潛提要求,“非”眼前一亮,起身就往外跑,結果跪坐太久腿有點麻,險些左腳絆右腳摔個大跟頭,看得費潛暗自竊笑。
“等等!吃得太飽,肚子不舒服,我要喝點梅子水……對了,再加幾塊冰!”
“公子嗎,這麽晚了,不宜食冰吧,何況您肚子不適……”“非”一聽費潛說肚子疼,有點躍躍欲試的看著他的肚子,似乎想給他揉揉。
“我不管!我就要喝加冰的梅汁!必須有冰!”費潛瞪著眼睛一聲喊,轉過身去不說話了。
“好好好,加冰,加冰。”
“非”還真是小心的緊,一見費潛生氣,再也不敢多言,撒腿就往外跑,不一會,捧著一隻角杯回來,杯中冰塊叮叮當當作響。“非”捧得小心翼翼,卻依然難掩笨拙,梅汁灑出來不少,濺了他衣袖上一片。
偷瞄著他跑得一腦門汗,費潛竊笑著接過來喝了兩口,冰涼酸甜的梅汁
倒是十分爽口,暑氣盡消,就是之前崩掉牙的地方被冰塊刺激,又疼起來了。
“嘶——我不喝了。”費潛把角杯推了回去。
“呃,啊?不喝了?可……”
“牙疼,不喝,要喝你自己喝。”
“非”愣了一會兒,突然麵帶喜色,拿起杯子就喝,好像是故意的,用的是費潛喝時接觸過的那一邊。
你妹,老子後悔了……
“給我換個枕頭!”費潛瞅著他砸吧著嘴,意猶未盡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枕頭扔了過去。
“公子,這枕頭不合適嗎?”“非”手忙腳亂的接住枕頭,被砸的生疼,卻忙著心疼,這可是特意從家裏帶過來,用上等暖玉做的啊……
合適個鬼!想扔出去都差點沒拿動!是石頭的也就算了,偏偏還做成四四方方的,硌的脖子都要斷了!
“我在家可沒有這寶玉製成的枕頭,用的都是環兒姐姐用羊毛為我縫的軟枕,用習慣了,改不了!”
“懂了,懂了!來人,快去準備軟枕!”“非”恍然大悟,撒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讓躲在門外的仆役們側目不已。
“伯——非先生,什麽樣的軟枕?”
“羊毛!用羔羊的絨毛,一定要軟!外麵就用絲的……還有務必要快,要是三遍鼓聲響了還不送來,我砍了你們!”
聽了他的要求,仆役們先是愣住,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看,接著催命似的撒腿就跑,心裏皆是叫苦不迭——離三遍鼓響也就剩下一刻多點的功夫,這不是要逼死人嗎?為了取悅小公子,這位爺簡直失心瘋了!
不過心裏再叫屈,也沒人敢怠慢。大晚上的,整個院子裏的仆役們瞬間忙活開了,不會裁縫的到處找布料羊毛,會裁縫的緊趕慢趕裁剪縫補。為了這一個枕頭,這座院落裏實現了第一次流水線作業,三遍鼓聲落下的最後一秒,終於把枕頭送到了“非”的手上。
接過比後世的太空棉柔軟不知多少倍的枕頭,費潛難以置信的捏了捏,除了自己應該沒人會弄這樣的枕頭,這麽一會功夫,哪來的?
視線越過一臉期待的“非”,順著半掩的門,他瞥見了門外藏著的仆役們,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卻不忙著去歇口氣,而是扒著門縫瞧,等著自己的反應。
折騰便宜老爹心安理得,可要是再連累了這些下人就讓人過意不去了,費潛撓撓頭,決定消停下來。
“靠,太軟了,還得墊點東西。”費潛往枕頭上一靠,結果整個人陷了進去,讓他哭笑不得,隻好往下麵再墊上幾件衣物。
看看“非”又跑回來,輕易是不願意走了,費潛也實在拿他沒轍。再加上一直車馬勞頓的,挺到現在也實在疲倦得撐不住,隻好把被子往頭上一蓋,扭過身去,當他不存在,自顧自閉眼睡覺,不一會就發出了細細的呼嚕聲。
“伯公,伯——公——”
門口傳來輕聲的呼喚,“非”,不,應該叫費伯了,他一個激靈,連忙瞪著眼睛示意來人噤聲,生怕吵到費潛。
夷站在門外,看著費伯小心翼翼的模樣,無奈一笑,躬身施禮請他出來。
費伯躡手躡腳的出了房門,輕輕將房門關好,這才拽著夷往書房走。
“我這孩兒可還聰慧?哈哈……我年幼之時可沒這麽會折騰人。”
進了書房,低聲下氣伺候人的“非”變成了手握權柄的費伯,平平常常的一坐,便自有威儀。
“回伯公,我等在費地聽到傳聞,說,說小公子呆癡,整日坐在門檻上發,發呆,屬下尚,尚為伯公憂心。不過歸途所見,小公子實則聰,聰慧過人,與我等粗人為伍也毫,毫不膽怯,談吐流利,甚至還,還收了豕做從人,實在不凡。可見傳,傳聞不實。”
聽了夷的話,費伯露出滿意與自得的笑容。
“而且,小公子之沉,沉穩從容,頗有伯公之風,路上遇險,卻不曾驚惶哭,哭泣,仍能對答自若,就,就是別府已,已有兒女的公子,怕也比不得。”
聽到此處,費伯的笑容漸漸收斂,捋著長須,目光冷冽。
“來者身份可曾查明?”
“回伯公,差人尋匠師辨別,已確,確認此箭出自王軍,另有一枚箭頭在公,公子處,”說著,夷捧上一支箭羽,血跡尚在,正是從那猞猁身上拔下,“且來者手段高明,不,不僅騰躍如飛,射術更是驚,驚人,此人非同凡俗,在王軍中也,也不過五指之數。”
費伯接過那隻箭,對著油燈打量,箭簇角落確有特殊印記,乃是一隻造型奇特的鳥撲擊長蛇。
“嘿,玄鳥擊螣蛇?”費伯發出一聲冷笑,“有此標記,我倒能確認不是朝歌那位做的了。”
“伯公之意……”
“篤”,費伯一揮手,將鋒利的青銅箭頭釘在了案頭,用手指輕輕撥著箭杆,嘴角帶著一絲嘲弄。
“以‘他’的脾性,除非不做,做就必定做絕,當是親率武衛攻入費地,煊赫武功,哪會為難一個孩子?”
“王上年,年輕氣盛,倒確實更,更像是會這麽做的。”聽了費伯的解釋,夷也有所領悟。
“更何況……有哪個主使者,會蠢到允許刺客使用帶有自家印記的箭矢去殺人?這分明是欲要嫁禍於王上,令我對他起疑,進而決裂!”
“伯公是說,這,這事是另,另一邊所為?”
“當是如此,許是見我始終不曾與王上徹底鬧翻,心急了……嗬嗬,就是不知是一個所為,還是聯手行事,夷,著人密查此事。”
“伯公,若是查,查明,又當如何?您與那幾位……恐不宜大動幹戈。”夷眼色隱憂,恐費伯將事情鬧大。
“大動幹戈?不,既然他們用小手段,我自然也用小手段報還。待找出是誰……險害了我一子,就也給他留一子好了——隻留一子。”
這還不算大動幹戈!夷冷汗刷地下來了。“險些”害了小公子就要讓主使者“隻留一子”,真要是動了小公子一根汗毛豈不是要滅人滿門了?要知道,那幾個懷疑對象哪家不是兒孫上百!
夷下意識想要勸阻,費伯卻已拂袖而去,眼神陰鷙,如護崽的惡狼,讓夷噤若寒蟬,不敢觸黴頭。
費伯轉身出門,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費潛房外,推門而入前揉揉臉頰,狠厲的神情盡去,換上柔和的笑容。
他的怒火與狠辣費潛都不會看到,明日相見,他還是那個千依百順的“非”,那個忐忑於表明身份的笨拙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