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一個扈從
“吾等,無能,護,護主不利,請公子責罰!”
“吾等無能,請公子責罰!”
看著眼前長身跪地,請求懲罰的一排壯漢,費潛一臉懵。
黑衣人翩然而去後,費潛定下心神,開始呼喚夷等人,軍士們很快循聲找來,緊張地戒備四周,待到確認周圍無人,才收縮成一團,將他費潛護在中央。
費潛剛準備嚎兩嗓子,表達一下六歲孩子受到驚嚇應有的驚慌失措,卻見眾人不約而同的噗通跪倒,將他嗓子裏還沒憋出來的哭喊嚇了回去。
“夷,你們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費潛手忙腳亂的伸手想要將他們拉起來,眼看著夷實實在在地把膝蓋砸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他感覺自己的腿都跟著一陣痛麻。
“吾,吾等無能,置公子於險境,有,有負伯公信重,萬死難辭!”
磕磕絆絆的說完這番話,夷非但扶不起來,反倒將碩大的身軀山崩似的撲倒在費潛腳下,雙手雙腳和整張臉都狠狠拍在地上,正是所謂五體投地。
那個鞠躬都是鄭重禮儀的時代的記憶仍深藏費潛腦海深處,他哪裏受得住別人跪在自己麵前,更何況是這種豺狼野狗表示臣服似的五體投地大禮?
野蠻!在書本上看到這種禮節時,那隻是四個字而已,費潛並無感觸,然而當一群人真正撲倒在麵前,把自己的臉砰砰地往土裏撞時,卻讓他人瞬間聯想到了其中意味——絕對的臣服。
將後腦,心髒等等弱點暴露出來,代表將生死交付他人之手,以此來表達忠誠,這與狼、狗示弱時袒露自己柔軟的肚皮有何區別?雖然知道這份忠誠不是對自己,而是對費伯,但費潛拒絕接受。
“你們是人,不是狗!給我起來!”
費潛心裏怎麽也不是個滋味,力氣不足以撼動夷的大塊頭,他隻好虎著臉吼,試圖用威嚴的口氣命令他們起身。
夷從土裏抬起頭,仰望著費潛,滿是塵土草葉的臉上寫滿疑惑與迷茫。而其他軍士也是一樣,一雙雙迷惑不解的大眼珠子齊齊瞪著費潛。
“看個屁!”和這麽一群蠻熊似的壯漢大眼瞪小眼,費潛條件的反射的一縮脖子,“都滾起來,幹啥,欺負我小,拽不動你們!?”
“不敢,吾,吾等不敢。”夷見費潛麵有怒容,竟沒來由的心慌,有種在費伯麵前被斥責的錯覺,下意識地不敢不從,連忙爬起來。
見在夷的帶頭作用下,所有人都站起身,費潛麵色稍霽,這才想起來還沒表演,連忙往地上一躺,滿地打滾。
“公子!”自己起來了,費潛倒躺下了,夷大驚失色,“公子莫,莫非受傷!?”
“沒受傷,我是嚇得!啊——嚇死我了,腿都軟了啊!”費潛鬼哭狼嚎,硬是擠出幾滴眼淚,裝出小孩子嚇掉了魂似的模樣,“我嚇得站不穩了,你背我!……對了,我就罰你背我回去!”
“這,這是不是太,太輕了?請公子將,將夷杖責!”
剛走了一個找罵的,這又來了一個找打的?費潛無聲的翻著白眼。
“欺負我人小打不疼你是吧,願意挨打自己撞樹去!就看著你公子躺地上?還不趕快過來背我!”
夷挺大個莽漢,竟像小丫鬟似的,唯唯諾諾的應著,跪伏在費錢麵前,看的他一陣無語。
……算了,說不動。費潛無奈的爬起來,準備攀上夷的後背。結果剛一伸手,費潛猛地後仰,兩眼翻白,險些背過氣去。
“嘔——”費潛衝到一邊幹嘔不停,額頭見汗,臉色蒼白,這下真的有了驚魂未定的麵相。
真不是咱矯情,但你這也太味兒了!費潛嚴重懷疑夷這家夥這輩子就沒洗過澡,之前大概沒見汗,他還沒發覺,這一會夷在林子裏找了他半天,出了一身臭汗,直接就頂風臭十裏了,熏得費潛稚嫩的鼻粘膜如遇辣椒水,痛苦難言。
“公子!?”夷回頭一看,費潛痛苦的幹嘔,臉色慘白,嚇了一跳,連忙跟過去。
“別!你,你別過來!”費潛連連後退,“我不用你背我,我好了,我自己走!”
費潛原本也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也有過一個大夏天洗不上澡,把自己惡心到的時候,可那還能自我安慰的解釋為“男人味”。
然而夷真正讓費潛見識了什麽叫“味兒”,肉膻味,血腥味,臭汗味,還是複合質感的……
夷懵懂的看著費潛躲開,不明所以,隻好跟在後麵,看著他往草叢裏尋摸。
“公子,你在找,找什麽?”
“剛才那人射死了好大一隻猞猁,我找回來——你別過來!你先涼快一會兒!”
黑燈瞎火的,尋摸半天,費潛才終於找到了那頭猛獸,回頭瞅瞅那群舉著火把站得遠遠的莽夫,心裏那叫一個氣。
“就沒點眼力見?不能給你們公子照個亮啊!”
見費潛發火,眾軍士互相對視,又看看夷,眾臉茫然。
“公子不是讓離遠點嗎……”
行吧,對一群大腦由肌肉組成的家夥要求不能
太高……費潛撇撇嘴,招呼他們過來抬起那頭猞猁。
“好一頭凶獸!”
所謂虎死威猶在,這頭猛獸雖然已經冰冷僵硬,卻仍凶悍可怖,尖銳的獠牙在火光下寒意凜然,使人望而生畏,饒是這些擒蛇搏虎的猛人,見之也皆是齊齊驚歎。
“抬走,回頭做身衣服。”費潛下意識不想靠近,站得遠遠的指揮。
“嚓”,夷從猞猁頭顱上拔下利箭。
“公,公子,尚未請您解惑,來者因何離去,又,又為何不傷人。”夷的哭喪臉上隱約似有驚異之色。
“這個嘛……那人廢話太多,浪費時間,結果遇到這猛獸,纏鬥一番,你們就來了,隻好逃走,嗯,就是這樣。”費潛眨巴著眼睛,信誓旦旦地說道。
“此人,武,武力不凡,未必會,會懼怕我等。”夷臉上的神情在火光映襯下更加古怪。
“管那麽多作甚,你還盼著我被殺是怎的!?”費潛不知如何解釋,隻得胡攪蠻纏,“抬走抬走,快些回去找地方休息,又累又餓的,再被這麽嚇了一回,我骨頭都要散架了。”
夷沒再問,跳過了這茬。
出了林子,回到路上,眾人辨明方向後尋回車馬,見馱馬未被虎豹襲擊,皆是鬆了一口氣。於是找個避風的地方,開始布置營帳,重新準備飯食。
大家之前都是剛吃上兩口飯,就被打斷了,此時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卻再沒有肉食可吃了。
“這是何物?”看著點燃篝火後,眾人不知從哪掏出來一些灰白色的石頭疙瘩,用木棍挑著在火上烤,費潛好奇的湊過去問道。
“回公子,吾等行軍所備的幹糧。”
答話的是那個撈生肉給費潛吃的軍士,雖然一樣長的粗魯如熊,他看起來卻要比旁人年輕一些,而且眼裏隱隱透著股機靈勁。
“你叫什麽名字?”
“回公子,小的沒姓名,家裏人叫我豕。”
費潛不知是什麽字,而這年輕軍士更不認字,一番比劃,又是拱鼻子又是扇耳朵,哼哼直叫,才終於讓費潛明白……豕,那不就是豬嗎?
“你爹娘跟你有仇?”費潛憋著笑問道。
“誒?”年輕軍士疑惑不解。
“要不然為何給你起這麽個……賴名兒?”
“這名不好嗎?族中兄弟們都是這樣的,還有叫蟲,叫駝,叫蛇的呢。”
費潛掩麵憋笑,抱歉,無法理解你們爹媽的起名思路,而且別人的名字還湊合,你這個豕……知道的明白你是豬,不知道的還以為……
“太難聽了,我都叫不出口,這樣,以後你就叫,叫……”費潛一時語塞,想不出什麽好名字,瞥見他手裏拿著的那石頭疙瘩,便拿過來問,“這是什麽做的?”
“糧做的。”年輕軍士耿直地回答。
這還用問你?費潛白了一眼這呆萌的家夥,隻好自己辨認。這灰撲撲的東西裏似乎大部分是黍子之類的糧食,不過費潛不認識,隻認出了其中一種,應該是高粱,顆粒很大,顯得很粗糲。
“粱,你就叫粱吧,總比叫那啥好聽,”費潛說著,掰下一小塊想嚐嚐,“至於姓嘛,要不跟我一樣姓費好了。”
費潛埋頭搗鼓著那團幹糧,沒有注意到那名年輕軍士的牛眼瞬間瞪大了,而左近烤火的其他人也紛紛露出了驚愕之色。
“咚”,那年輕軍士,或許應該叫費粱,猛地跪在費潛身前。
“擦——你又跪下做什麽!?”費潛嚇了一跳。
“謝公子賜名!”費粱把頭匍在費潛腳邊,聲音竟有些顫抖。
“不就是起個名嗎,搞什麽……起來起來!”費潛躲開,試圖將他拽起來,“不許跪,還有你們,以後都不許對我下跪!”
“可是,見上不跪,是有罪的。”費粱迷茫道,這個要求與他腦海裏根深蒂固的規矩不符。
“那……要跪跪別人,在我麵前不許,我煩這一套!”
費粱訥訥應聲,爬了起來,不知為何,他跑到費潛身後站著,跟個旗杆似的。而其他人瞟向他的目光裏都充滿感慨,隱隱帶著替他高興的意思。
“我靠!老子的牙!”費潛好不容易將那石頭塊似的幹糧掰下來一塊,塞嘴裏咬了一口,想嚐嚐味道,結果立時發出一聲慘叫。
費潛捂著嘴,看著那幹糧上的斑斑血跡,欲哭無淚,看著像是石頭,結果你特麽真的是塊石頭!?
腮幫子動了動,費潛從嘴裏吐出一顆殘缺不全的牙齒,他還不曾更新換代的牙齒,就這樣下崗了。
“這是幹娘?”費潛揮舞著那石頭疙瘩,對費粱怒目而視,話一出口,疼的他倒吸一口涼氣,“嘶——靠,縮話都漏風了!”
“是啊,是啊。”費粱耿直地應道。
“你吃一個我看看。”費潛瞧著這呆萌的家夥,恨不得把手裏的石頭疙瘩當磚頭,掄他一下子。
“哢嚓”,費粱接過幹糧,塞進嘴裏,一口咬下一大塊。
“哢嚓哢嚓哢嚓”,費潛看著這家夥像嚼著鬆脆的曲奇餅一樣,
咬得幹糧沫子滿嘴,他滿心懊惱無處發泄。敢情不是老子牙口不行,是你們牙口太好?
費潛不信邪的搶過一塊,在地上尋摸尋摸,撿起一塊砂石,掄圓了砸下去。
那幹糧毫發無損,手裏的石頭碎了。
“公子請用。”有軍士捧著水囊過來,神色怪異,而其他人也紛紛扭頭望天,明顯心裏憋著笑。
費潛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灌下一大口水,漱掉滿嘴的血腥味。
“一群王八蛋,這牙口都能呲寺頭了,嘶——好疼!”
無法忍受這種鐵人才能食用的糧食,費潛決定把那頭猞猁拿出來,皮留下,肉拾掇拾掇煮一鍋給眾人分了。此言一出,眾人眼裏皆有喜色,費潛心裏舒坦了少許。
除了給馱馬留的水,每個人都把儲備的飲水貢獻出來,湊了一鍋,熱火朝天的開始準備開葷。
費粱總算有了點眼力見,主動幫著張羅,去找人收拾那頭猞猁的屍體,不一會就扛回來完完整整的一大扇肉,而眾人拾柴火焰高,此時水也恰到好處的燒開了。
肉一下鍋,眾人都開始興奮地期待,紛紛翻出自己收藏的存貨,隨手從路邊揪的野菜,不知藏了多久的一小塊香料,諸如此類,雜七雜八的往鍋裏扔,不一會就把鍋填滿了,五顏六色倒是好看。
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吃……費潛看著這鍋大雜燴,覺得胃裏有點不舒服。
“對了,夷跑哪去了?”
費潛突然想到夷又不見蹤影,奇怪問道,一到開飯就不見人,這人身為隊伍頭領,難道特別喜歡親自放哨不成?
“在,在這裏。”
夷從費潛背後突然冒出來,板著張哭喪臉,嚇了費潛一跳。
“你又跑哪——你!你離遠點!”
費潛剛想開口說話,被熏的差點背過氣去。剛才夷身上的味道雖然濃鬱,還起碼算人身上能培養出來的味兒,可這會兒簡直就是冬天狗熊的屁股,那叫一個衝!
“咳——你幹什麽去了?”費潛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問道。
“回小公子,皮,皮剝好了。”夷神經大條,不僅沒發現身上氣味對費潛造成的衝擊,反倒從身上扯下一張獸皮來,一抖,遞向費潛。
謔——野獸身上的騷臭味,濃烈的血腥味以及內髒特有的熱烘烘的膻味撲麵而來,費潛這回直接被熏了個跟頭。
“你,你特麽——”好半晌,費潛才回過勁兒來,盯著猶自愣著的夷,恨不得用自己剛剛缺了顆牙的嘴咬死他,“你,你拿遠點,離這麽近,我嘔……我沒法看得真切。”
“哦。”夷退開兩步。
費潛終於得以喘息,扭過頭大口呼吸。望著旁邊那些嗅著肉香滿臉陶醉喜悅的軍士,他簡直無語,你們就沒發現味道有什麽變化?還是你們根本不在乎?雖然長得像熊,但你們畢竟不是熊啊!
瞅瞅夷滿身的血跡,費潛強忍下怨氣,哦,原來是你動手把那頭畜生收拾幹淨的啊,那就原諒你了……勉強。
“公,公子請看,”夷退開後,又抖了抖那張猞猁皮,眼裏充滿對寶物的珍愛,“這張皮十分完整,品,品相極好,若在王,王畿現世,必會引來爭購,能得四,三朋也說不定。”
費潛聞言,頓時瞪大了眼,有些難以置信。
朋,是一個貨幣單位。
這個時候,交換媒介還不是很清楚,有的地方流行以物易物,也有地方喜歡用銅錠的,但始終有一種硬通貨存在,那就是貝殼。顏色花紋美麗,形狀規整的海貝,在經過打磨修飾之後,就成為了可以充當金錢的貝幣,而且價值極高,堪與後世的真金白銀相比。
貝幣上穿孔,用繩子串起來,五個是一串,而兩串就是一“朋”,朋這個字的字形就是由此而來……知道這一點後,費潛一度覺得“朋友”這個美好純粹的詞染上了異味。
雖然兌換比例不是很明確,但費潛知道貝幣的購買力有多大,捏著一枚貝殼出門,就跟後世揣一張百元大鈔差不多,一朋就相當於一捆粉票子了。而且費潛曾聽說大母為國征戰,平滅了一方逆賊,也不過得了先王五朋的賞賜而已!
“山,山朋,這能頂多少粉票隻……”費潛有種中彩票的眩暈感,那黑衣人是對金錢沒概念嗎?這一堆錢就扔給自己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因禍得福?
“公子,等,等回到朝歌,就把它賣,賣了。”
“賣了拙什麽?不賣不賣。”雖然這高昂的價值讓費潛心熱,不過既然那黑衣人臨走時說是送給自己做衣服的,那他還是希望這張皮能好好變成衣服。
“可,可是公子需,需要錢糧。”夷認真的說道。
“我一個毛孩子要錢幹什麽?還錢糧,你以為我要養兵啊?”費潛莫名其妙。
“可,可是公子不是已經招,招攬了第一個扈從嗎?”說著,夷,指向費潛身後。
嘎?費潛回頭望去。
不知什麽時候又站在他身後的費粱啪的一聲站得筆直,像旗杆似的戳著,滿麵春風。
賜名……?賜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