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出離了自己的他們飄浮在空氣和白光中
這時,他已經無欲無求甚至對水和食物也沒有要求。體內曾經那麽旺盛的大火沒有能源的支持,正在慢慢的減弱、熄滅。他的輕盈的思緒裏,始終隻有鳴鳳化成蝴蝶的薄翼在扇動。
漆侖輝已經無力爬到巷口去看積水了。隻是躺在帆布風筒裏。漆國慶隻能聽到兒子輕微的呼吸聲。他現在隻能聽著這聲音,揣測著兒子是睡了還是醒著還是有別的情況。
在用心的諦聽中,兒子的呼吸和動作沒有中止,自己也就得到安慰。諦聽的時間長了,便精神懈怠,難以集中。疲倦襲來,意識模糊,眼神渙散,似睡非睡,自覺過了很長時間,又像僅僅打了一個盹。黑暗永遠沒有形質的變化,不知道這黑色來自何處,向何處去,要籠罩多久。不知道這黑暗裏有沒有測量時光流逝的標尺。
漆國慶已經第四次墮入黑暗,還是不熟悉,不了解。四次長時間的接觸這永久的黑暗似乎都沒有絲毫區別。比不得地麵有陽光,有陰暗,森羅萬象因了光線的變化呈現千萬種不同形狀和色彩。人通過眼睛便產生千萬種記憶,有了千萬種識別。
他無法為兒子說清,按照地麵的識別方式,他們究竟在這黑暗裏過了多少天。但是,在他微妙的感覺世界裏,由於有了以前三次的感覺積累,根據時光流逝在自己肉體物質上留下的印記,以及在地麵長期養成的對白天黑夜交替的判斷,他可以在浩茫的空間劃出時光流逝的標誌:知道現在已經超過了以前他避難最長的七天時間。
從而產生驚恐,無數種意料不到的可能性出現在腦海裏:老板棄井不顧了?由此引發了新的矛盾?也許地下水太大,四麵八方的地下水因為采煤時的最後一鎬或一鑽,數十公裏數百公裏四通八達的地下水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一齊朝向新的空間傾瀉。要排幹巷道裏的積水,等於將數十公裏或數百公裏的地下水降低到巷道裏排盡積水的高度。也就是說拉到一個水平線。那麽,可以想見,地麵排水量該有多大!
而他們父子須等到數十公裏或數百公裏地下水降到巷道以下的水平,才能脫離水厄得救,這簡直和白娘娘要等雷鋒塔倒掉才能出來一樣艱難!他們父子沒有被救的希望了。
漆國慶和兒子分別躺在帆布風筒裏,因身體的衰竭時時昏迷。昏迷的時間長,清醒的時間少。他感覺到昏迷要比清醒舒服得多。他希望昏迷,而不願意清醒。清醒其實是不清醒:許多徹骨的肉體和精神的傷痛紛至遝來,自我反而消失。
在短暫的清醒裏,他像溺水者拚命撥開沒頂的水流,在水流的瞬間閃回中,看到一絲亮光,抓住一根漂亮的稻草,毫不放鬆。他覺得最後應該做點什麽,那就是應該坐起來,不能再是這樣躺下去了,躺下去後果嚴重,必然加速昏迷的次數,延長昏迷的時間,促進死亡的到來。
他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勁,用了多長的時間,其間昏迷了多少次,他終於成功地從帆布風筒裏爬出來,背倚石壁,將風筒布拽過來墊在屁股下。然後幫助兒子,也像他一樣爬起,倚於石壁。
斜倚石壁的感覺好多了,雙腳成八字叉開,頭仰起,身體軟攤,殘存體內的氣息似乎順暢許多。漆國慶不知自己是暈是醒。
他出離了自己,發現上山巷裏早已沒有黑暗,而是白光一片,強烈到眩目刺眼。他看到自己和兒子人形脫盡,隻是兩具僵硬的屍骨,又像兩具製造並不完備的機器人,尚待完善和充實能量。這屍骨和機器人沒有生命的氣息,和周圍的石壁並沒有區別,是純粹的物質。
漆國慶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像雲又像風或像自己的鼻孔裏呼出來的氣息,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飛走。四麵的石壁也擋不住。石壁似乎並不存在,隻是一種印象,一種概念,一種抽象。但是他又不忍心離開。他和倚於石壁上的屍骨或機器人有著特殊的感情:守護在旁邊,能守多久都行。又覺得也可以付身於屍骨和機器人,但是他沒有能力讓屍骨或機器人行動起來。屍骨和機器人太重了,而他又太輕了。
這時,他發現兒子也出離了,漂浮在空氣和白光中的兒子也和自己一樣,是透明的、稀薄的、毫無表情的。他覺得再在這裏呆下去也沒意思。他惟一不放心的就是兒子。兒子浮在空中。他不能丟下兒子,要和他一道走。
兒子向他伸出手。他們順著上山巷飄到主巷道。穿過主巷道來到斜井。又順著斜井向上飄。一路上,他想看看還有沒有灌滿巷道和斜井的積水。他要弄清這麽長時間了,積水究竟排幹淨沒有。主巷道和斜井沒有黑暗,沒有積水,隻有濕濕的被水浸過的痕跡。他看得很清楚。他終於長舒一口氣。
飄出井口,在更加燦爛的陽光下,井口周圍到處是忙亂的人群。鳴鳳披頭散發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麵皮浮腫,雙目呆滯,淚痕滿臉,雙手拚命拉扯身邊的青草。兒子甩掉父親的手,傷心欲絕,立即去擁抱鳴鳳。而鳴鳳似乎並無感覺,仍然忘情地拉扯青草。
漆國慶想,莫非他和兒子已經死了,他們隻是無形無相的傳說中的靈魂?死了也好,比在黑暗中活著好,比饑餓好,比洪水圍困走不出上山巷好。隻要和兒子在一起就好,天涯海角,白雲輕風,樹木草叢,泥土石塊,飛禽走獸,哪裏都好,哪一樣都好。
但是,他看到一隊人下井了。經驗和直覺告訴他,那就是救援的隊伍。他們要下到井底,對罹難的十餘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鳴鳳從草地上爬起,無視身邊的未婚夫,發瘋似的撲向井口,要隨救援隊伍下井,被幾個女人按住。遇難者家屬是不準下井的。
兒子拉住父親的手,飄進救援者隊伍。父親明白兒子的意思:他們知道他們在哪裏。他們必須帶路。不然,主巷道周圍有許多上山巷,救援者會知道他們在哪裏嗎?
救援隊伍搜索得很認真,一路用礦燈照過去,不放棄每一個角落。父子倆守在他們自己身邊,焦躁萬分,不停地大喊大叫:在這裏,在這裏,快來人呀,我們還活著!但是那麽多人,就是沒有人聽見。
終於有人側耳佇立,說:好像有人的聲音,怪了,十五天了,還有沒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