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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愚蠢的時間早已返回盤古開天地之前

  兒子是幸運的。挖煤一年多,就進入了這樣一個特殊的課堂,而且有著一個多麽特殊的老師。老師就是父親。父親一切都經受過,不是一次,是反複多次,是一個真正的教官。


  兒子也具備一個好學生的天賦,點到即會,明心見性。他其實一直就是個好學生。他那個鎮中學的高中班,考上大學的沒有一個。之前班主任認為他能考上,至少應該算上他一個。他沒能考上,差那麽十幾分。班主任信心十足,勸他複讀一年,他保證他第二年考上。班主任說,我們縣裏每年考上大學的複讀生占相當比例,真正第一年就能考上的數量不多,而且是要撞機會的。但是他不讀了,這就怨不得班主任了。班主任很遺憾。


  但是,在這個特殊的課堂裏,他有信心一次就畢業。因為他體內流淌的是他爸的血。他爸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畢業,難道他就一次也不行?


  他知道在這特殊的課堂裏,要想畢業,最終靠的是意誌力。師傅帶進門,修行靠自身。他在尋找自己的意誌,證明自己的意誌。他覺得自己幾乎要戰勝饑餓了。他的胃腸已經數次絞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表現得鎮定,表現得若無其事。當饑餓襲來時,他的肉體不再扭動,口裏不再呻吟。不聲不響,無聲無息。他的自尊得到鍛造,得到加強,巍然傲視,逼迫饑餓倒退。


  他的胃腸就是上甘嶺戰場。上甘嶺被飛機大炮炸得成了平地,已經看不到一個活著的人,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但是生命還是存在。


  他的胃腸被饑餓打掃得幹幹淨淨。自從進到上山巷避難,他屙了兩次屎,肚子就完全空了。躺在帆布風筒裏,肚皮也變得薄了,軟了,甚至透明了。手指能在空無一物的肚皮上感到脊椎骨的凸凹。似乎還能觸摸出胃、腸、脾、肝的形狀。


  肚子裏的神經觸覺似乎都被饑餓抽空。他隻感覺麻木。肚子裏胃腸的麻木帶來全身的麻木。全身幾乎不聽指揮,除了神經的總指揮部大腦以外。大腦的神經意識是世界上最頑固最驍勇最有本領的戰士,即便全身的神經都被饑餓俘虜,繳械投降,他們反倒加倍的活躍。


  大腦活躍著的所有神經意識的戰士,就代表著漆侖輝。沒有它們,就沒有漆侖輝。它們不甘屈服,竭盡全力喚醒全身肢體的神經意識,驅趕肉體從帆布風筒裏爬出來,在地上匍匐前進。手裏攥著礦燈,隔一陣,撳亮一次,僅幾秒鍾就熄掉。他艱難地向下坡爬去,向洞口爬去。


  他終於爬到洞口的水邊了。每來到一次,都抱著天大的希望。希望再也看不到水。被水充塞過的主巷道隻有被水浸濕過的痕跡。但是每一次都失望。整個巷道還是滿盈盈的水,淡黃帶綠,如一匹靜止的有光澤的綢緞。哪怕這綢緞縮小一點,那水矮下去一線,露出巷道頂端的空隙也行啊。沒有,一如既往的沒有。


  他艱難地往回爬,沙沙沙,身體摩擦地麵,發出沮喪的歎息。父親其實是醒著的,知道他在做什麽,知道結果是什麽。父親從來不去看,他也勸他不要去看,但是兒子忍不住。兒子畢竟不如父親的鎮定。


  在這段時間裏,兒子在反複揣摩,對許多事都有了前所未有的體會。特別是饑餓,這看不見的東西是怎樣一點一點消耗他全身的精力,但是無法屈服他的意誌。


  許多次,他都覺得精力全部喪失,他真的要死了。當這個意識出現的時候,鳴鳳就出現了。嚴格地說是鳴鳳這個概念,而並不是鳴鳳的形象。他多次努力想過鳴鳳的形象,可就是想象不出來。抽象的概念,模模糊糊的意念,十分強烈。隻要清醒著,就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他的意識。


  他想,他如果死了,就再也見不著鳴鳳了,鳴鳳可是現實世界的人啊!死去的人見不到現實的人,現實的人也見不到死去的。陰暗兩隔。他如果真死了,鳴鳳別提多麽難受;如果他死去有靈,看著鳴鳳難受的樣子,他就永遠不得安生。


  奇怪的是,隻要想到鳴鳳,就有一股暖意,一股溫馨,一股熱流,從心田裏湧出來,貫通四肢八骸,甚至身體的每一個神經元。大腦司令部就前所未有的活躍,仿佛他的整個瀕於崩潰的生命體又奇跡般複活。


  當他發現這個秘密,就覺得這是他自救的一個創造。是父親沒有說過的。這個創造似乎比父親所說的全部都有力量。但是,這個創造隻能他一人獨享,不能向父親公開。公開就不靈了。因為她是一個秘密。


  他不止一次地向父親提問過,現在有多少天了?按照地麵上的時間計算法,應該差不多有七天了吧。他們已經在黑暗中呆得多麽長久了啊!

  父親總是說,哪裏哪裏,你以為七天是隨口說的,那是多麽長的時間。你看我們還很強健,還很有力量,七天能是這樣嗎?

  父親所猜測和分析的時間,從一天、二天、到三天、四天,後來就不敢往上加了。他怕加上去嚇住了兒子。再說,他的猜測也不準確,他什麽根據也沒有,永恒的黑暗裏沒有一點可以作為判斷時間的標誌。他們簡直返回到人類的幾千年前,幾萬年前,甚至幾十萬年前。也許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前,鴻蒙未判,天地不分,混沌一團,哪裏有什麽時間概念。


  兒子的問題是愚蠢的,自己的判斷更是愚蠢。為什麽作這愚蠢的判斷?他其實也想欺騙自己,安慰自己,希望地麵上的時間過得快一點,救援早點下來。趁著自己還有這口氣,趁著兒子還有清醒的意識。


  後來,他禁止兒子提出這樣荒誕的問題,作這樣愚蠢的猜想。這是無益的,有害的,加重了思想負擔,很沒有必要。當地麵組織力量抽幹這積水,救援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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