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做不到茹毛飲血隻能咀嚼酸臭的衣服
這裏沒有大米、蔬菜、野草，而泥土和煤塊是無法嚼爛的。哪怕大巷裏湧滿的地下水裏有遊動的魚也好，他一定會想辦法逮住它，毫不猶豫送進嘴裏。就是有跑動的老鼠也好，他照樣會抓住它，捏死它，撕下它的皮，扯掉它的髒，把它的薄薄的皮肉塞進嘴裏。這時，他真正理解了原始人茹毛飲血，對他們應該是多麽美好的享受！
作為現代人的漆侖輝，當然不會覺得茹毛飲血有多麽美好的享受。但是，這時候的他，如果能茹毛飲血，那是他最大的幸福。可以療治他饑餓的傷痛，可以挽救他年輕的生命，可以賦予他生命的自由和快樂。然而，就連茹毛飲血的可能性都被完全剝奪了。他想起掉進陷阱裏的老虎，自己就是這隻老虎。這是怎樣的窩囊，可悲和可憐啊！
父親對他說，咬住身上穿的衣服，不要嫌髒，上麵的汗漬和酸臭是你自己體內排出來的，不髒，而且還有殘存的營養成分，實在餓得難受，就咬爛衣服，嚼碎咽到肚子裏去。
兒子聽了，連想也不想拉出衣服的下擺，忙亂地往嘴裏塞。鹹味酸味臭味澀味苦味還有什麽都不是的味一直都來。但是他舍不得鬆口，而且緊緊的咬住，緩慢而堅定地咀嚼。
果然饑餓的牙齒鋒利而有力，很快嚼爛一大塊布料，而且不知不覺與唾液一道化成纖維漿，進入食道和腸胃。一件破舊的黑色襯衣，沾滿灰土和煤塵，多次浸漫汗水和酸臭，被他在黑暗裏多次狠命的撕扯和咀嚼，隻剩下了衣領和連著的兩隻短袖。每撕扯和咀嚼一次咽下肚，都能讓他的饑餓的痛苦減輕。
如果沒有這件破舊的單衣服，他也可能就會瘋狂，用牙齒咬掉手臂或大腿上的某一塊肌肉，嚼爛了讓腸胃去消化。他相信他不會感到撕掉皮肉的痛苦，饑餓被滿足的快感會代替肉體的痛苦。割肉自啖就不是一則寓言故事了。
父親時時豎起耳朵，在寂靜的黑暗裏諦聽。一顆心伴隨著兒子每一個細微動作和聲音跳動，節律不斷發生變化。每一個變化都牽動著所有神經末稍的顫動。
兒子因饑餓而痛苦而呻吟，而失去理智的衝動，是他早就預料的。他隻希望這一切不要太劇烈，不要出現他第一次在穿水事故中遭難所表現的歇斯底裏。
看著和聽著兒子的痛苦，心裏掀起狂風暴雨。他隻能木呆呆地任憑風雨吹打，希望借此減輕兒子的痛苦。似乎他這個做父親的忍受心靈的折磨愈厲害，愈能減輕對兒子的歉疚之情。如果有可能，他寧願讓他一人承受兩個人的饑餓。
愈是這樣想，反映在他胃腸裏的饑餓反倒愈輕微。饑餓的感覺其實早早地撕咬著他。他和兒子一樣，肚子在隱隱作痛。他沒有理睬，一門心思想著兒子的痛苦。他和兒子換了軀體。他在經受兒子的痛苦，而把自己給了兒子。兒子的痛苦慢慢平靜，慢慢昏睡，他才有機會感覺自身。
他沒有兒子的幸運，進入夢鄉就拋棄了現實的痛苦。他沒有一點睡意，每一點心靈的感覺都在透析肉體的物質變化。他的感覺像一個巨大的實驗室，有數不清的人在做實驗。實驗的結果毫無保留地向他報告。他就依據這些報告去演繹，去分析，去對比。他對體內饑餓的感覺，就像一台高清晰度的電視機，熒屏上無論巨細都一清二楚地反映出來。
他緊縮在帆布風筒裏，幾乎屏住呼吸，在記憶深處尋覓似乎已經消失的東西。十多年前，第一次事故挨餓是一種什麽感覺？第一次以後還有過兩次，都儲存在記憶深處，在肉體的感覺上留下深刻的痕跡。他很珍惜過往的記憶，就像很多年前曾經走過的路，因為刻骨銘心的原因，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會保留親切的記憶。他相信在有生之年，還有可能再度回來。重走老路時就會感概萬千。
果然，走過的老路，他隔了一段時間又要走上一次，已經有三次了，這是第四次。已經走得很熟，閉著眼睛也能走。哪裏有個坡，哪裏有個坑，都清清楚楚。不要用心就能走。別人走起來也許很艱難，例如他身邊躺著的兒子，走得跌跌撞撞，碰得鼻青臉腫。而他似乎很輕鬆，甚至是滿心感恩，還有點驕傲和自豪。
他怎麽不會餓呢？他也和兒子一樣都是肉體凡胎，兒子就是另一個自己，兒子餓，他也餓，但是他就是餓得輕鬆，餓得毫不在乎。
他靜靜地向右側臥，全身放鬆。別的什麽都不想，就想著餓、感覺餓。用現在的餓去對照過去數次的餓。過去數次的餓培養和造就了他的尊嚴。他在老板和隊長前自卑，猥瑣，不敢得罪，而在饑餓麵前，他是很有些看不起的，。因為以前的多次饑餓，貌似強大，氣勢洶洶，開始幾乎被嚇住，但幾經較量，饑餓還是敗退下去，勝利總是屬於他。因而他看不起它。
現在他一動不動地縮在帆布風筒裏，實際上是在狂傲地向饑餓宣戰。饑餓是看不見的東西，無形對有形，往往是有形的被控製。他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有形對無形。他的心靈，他的意識，他的感覺是無形的，由他主宰。他調動著一切去對付饑餓，麵對饑餓，盯住它不放。他身體不動，就是全神貫注對付饑餓不動。饑餓是外來的侵略者，侵入人體本來就心虛氣短，沒有充分理由，更沒有強大的意誌力。所有侵略者都是這樣。饑餓終於敗退，崩潰，最後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饑餓消失，漆國慶確實感覺不到饑餓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不過，由於和饑餓的搏鬥，他喪失了元氣，消耗了精力，全身無力，側臥的身軀就更不想動了。就想這樣紋絲不動，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