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饑餓是人類萬千痛苦中最具特色的痛苦
穿水的具體時間無法確知，應該不要好久就要吃午飯了。那時，餓就開始隱隱光顧了。因為從未體驗過的大事故來了，對生命的救贖把餓趕得遠遠的。他幾乎不認識餓了。當意識到威脅父子倆生命的危險過去了，他陶醉在生存的喜悅裏。生存多麽偉大，充塞天地，橫超萬物，一切都要為之讓步，餓也必須讓步。
但生存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是空洞的概念。逃避了穿水，生存凸現出來。除此，生存還需要許多條件。當務之急就是戰勝餓的進攻。但餓的進攻肆無忌憚。它知道你目前不需要考慮穿水被淹的危急了，你應該轉過頭來照顧餓了。
照顧餓唯一的辦法就是吃東西。這小小的上山巷裏能吃什麽呢？隻有石頭、煤塊、矸石，還有風筒布。不過還有水。但水隻能解渴，不能止餓。而且水也不能多喝，別說喝多了水更餓，還不準你多喝。喝多了就沒有了。口渴帶來的難受他知道，但極度的口渴而受折磨受煎熬他還沒有領略。聽父親說，那比餓更痛苦。他不能既受餓的痛苦，又進渴的煉獄。
要在平時，這正是吃飯的好時候。一、二碗飯，風卷殘雲，很快就和餓握手言和。吃飽飯的感覺十分美好，和做神仙差不多。不然聖人不會說，食色性也。吃飯還是放在第一位。餓起來了，隻要有飯吃，什麽美好的事情都不想。惟一美好的是吃飯。
餓是人類千千萬萬種痛苦中最普通也最具特色的，沒有人能把它和其它的痛苦混合起來，哪怕是剛離娘腹的嬰兒和生命垂危的人。
餓現在對兒子已經是無法抗拒。他覺得肚子被掏空了。如果一下子掏空倒也好，不會這麽難受。大約掏空也是逐漸的，循序漸進的，時趨嚴重的。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攫住肚腹裏的那一大把，用力地拽。而肚子裏的那一大把器官也是堅固而強韌的，不容易讓外來的力量使其分離，並強烈地反映到所有的神經係統，隨機而起的痛楚十分尖銳。掏空的力量和反掏空的力量都在用勁，就像拔河的遊戲，鼓足勁朝各自相反的方向用力。僵持住了，勢均力敵。然後在僵持中歇口氣，又發狠勁朝兩邊拉。然後又歇，然後又拉，一陣又一陣。
於是，他感到肚子饑餓的疼痛也是一陣又一陣，伴隨著向喉嚨湧上來的酸水，感到惡心，像要嘔吐。這是饑餓進攻的呐喊。他隻有用力壓住泛上來的酸水，拚命咽下。他無法躺下去。他覺得躺下去更痛苦，泛上來的酸水也更難以壓下。他雙手死命壓住肚腹，身子彎成一張弓，嘴裏發出輕輕的呻吟。他覺得這樣好像要輕鬆一點，痛楚要減輕一點，但並沒有消除。他不知道這一陣一陣饑餓的痛楚什麽時候能夠止住，能不能止住？
父親也坐起來，撳亮礦燈，很快地照向兒子。他看到兒子因痛苦而變形的臉。滿臉的汗珠。便趕忙用手去摸他的額頭，涼沁沁的。不是發燒，證明不是病痛。父親馬上斷定兒子是餓了。
餓了嗎，侖輝？他輕輕地，像害怕驚嚇剛睡醒的人，用兒子僅能聽見的聲音問。
兒子點頭，不說話，還是拚命吞咽口水。
饑餓這種東西並不光彩，特別是和父親在一起，特別是這時候根本無力療治的狀況。他不是在心裏輕視父親嗎？父親沒有餓成這樣，反倒若無其事似的來詢問他，他覺得很沒有麵子。
但饑餓是一種真實的東西，不能說沒有就沒有。饑餓在折磨他，頭上在冒虛汗，腸胃在疼痛，他的痛苦的模樣瞞不住任何人。他必須對詢問的父親一個說法，便隻能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反正饑餓是避免不了的，總要向父親坦示。父親不是也餓嗎？承認餓就不是丟臉的事了。人們都承認年輕人新陳代謝快，兒子先於年紀大的父親饑餓，先於嚴重，是很正常的。但是先於父親表示，就是給父親施加壓力。
父親也無法找到可以果腹的東西。二百七十米以下的地底下，方寸之地，周圍除一孔是水，全是泥土。地麵幹枯，死寂，找不到一根草，看不見一隻螞蟻。如果是在地麵，如果父親能夠想出辦法，是寧願受餓也要讓兒子吃東西。父親這時確是這種心理。他雖然年歲大了，饑餓的反映沒有兒子強烈，但是他毫無例外的餓。
過去，他第一次因穿水被困，饑餓的時候也是兒子這種樣子。那是十多年前，還是三十多歲，健壯漢子。餓得在狹窄的地方打轉，翻滾，大聲喊叫，好像要喊醒或喊來什麽人。但是死寂的世界裏，一個人弄出來的聲音連自己都吃驚，都害怕。在巨大的沉默麵前，自己覺得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便很快恢複理智，不再如困獸一般喊叫和衝動。饑餓本身就在使身體衰弱，而強烈的身體動作豈不是加快衰弱嗎？於是靜下來，臥下來，盡量不聲不響。看起來好像被饑餓打倒了，實際上是在打倒饑餓，讓衰弱遲緩下來。
父親撫著兒子的背，沒有安慰的話，任何語言在饑餓麵前都是蒼白的。他旋開自己水壺的蓋，叫兒子喝一點，說喝一點就會好一點。
兒子搖頭，說我不渴，就是餓。其實他是又餓又渴。他如果不考慮節約水，他會用水把肚子灌飽。灌飽水的肚子不會這麽難受。
這是父親的水，父親也是靠這壺水養命。他有自己的水壺。父親不答應，固執地要兒子喝。兒子拗不過。他不是拗不過父親手臂的力氣。他的力氣比父親的大，隻要稍微用勁，就會把父親的水壺撥開。他是拗不過父愛。他含著淚噙住父親的水壺嘴，喝了一口，連同著感動咽下去。他的感覺隨著這口清涼的水，從口腔而咽喉而食管順流而下，一直流到饑火炎炎的胃部。小小的一口水似乎有著神奇的力量，澆滅了饑火。揪心的疼痛減弱，降低到可以承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