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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要賺錢先要學會像耗子一樣的逃命

  仔細想來,人能真正徒手捉住一隻耗子嗎?自然界的災難來了,首先逃脫的就是耗子。聰明的人類如果真要逃脫大自然的懲罰,必須依靠對耗子的觀察。


  漆國慶就是要致力於做一隻既不貪心而又小心謹慎的煤耗子。要不然,不要等到這次事故他早就死了。挖了二十多年煤,穿水事故就遭遇了三次。都是躲在上山巷裏逃脫了性命。上山巷好像專為他設計的避難所。


  他每次下井,都要先觀察主巷道和上山巷的聯係,相互間的距離,在心裏確定萬一事故發生了撤退的路線和時間。不但穿水了有路可逃,就是瓦斯爆炸也不至於慌不擇路。


  當然,這兩種事故猝發就在一眨眼功夫,真要發生了再奪路而逃也枉然。事先須學耗子見微知著,找出預兆。天下萬事都有因果。事故也有因果。漆國慶時時刻刻不忘記觀察因果。例如瓦斯的明顯預兆是悶熱,窒息,空氣擦得出火,靜心凝神真能看見虛空中閃閃爍爍的藍色火花;穿水的預兆潮濕,陰冷,石壁上綻露水珠。


  這次的事故就異常明顯。漆國慶不是班長,更不是隊長,也不是安全員;礦上曾經多次安排他負某個方麵的責任,但是他認為自己沒能力,拒絕擔任。不過每次看到事故預兆,都向隊長提出。不管隊長聽不聽。


  他唯一能做好的就是預先給自己作準備。他沒有責任也沒有能力讓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樣。以前發生的三次穿水,都像這次一樣,是在鄉鎮企業小煤窯,其實就是個體煤礦,和現在這個煤礦的性質一樣。不同的是這個煤礦的前身是國營礦,買斷了職工工齡,煤礦就賣給了老板。漆國慶發現幾次預兆,好心提醒隊長,隊長反罵他貪生怕死,多管閑事,擾亂人心。


  他從此害怕提意見了。但是並沒有改變他為自己找一條生路的習慣。由於必要的和不必要的謹慎,他不和工友們爭奪好采煤的工作麵,也不撿肥挑瘦隻幹報酬高的活,牢記標語上的話,“安全第一,生產第二”。就要少幹一點活,幹差一點活,幹報酬少一點活,但卻屢次事故都能從鬼門關裏順利逃脫。別人送了命,他換回一條命。


  其中一次穿水事故,他也是被困在一個上山巷裏,整整七天。救援出來連自己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不吃不喝在黑暗裏捱過了七天!他是少吃一餐飯都不行的健壯漢子,事先如果告訴他,他將要餓七天,不要等到餓死,早就被嚇死了。想想都後怕。但是在黑暗裏他就不覺得了,隻不過一個特別長的夜晚,天亮得太遲了點。雖然饑渴難當,也捱過來了。煤窯方一夜,地麵已七日。想想又覺得很有意思。


  他是個農民,沒有別的謀生技能,似乎世上除了種田就隻有挖煤適合他了。時間一長,挖煤有了經驗,逃生有了經驗,也就依戀了挖煤,想著挖煤。雖然累一點,髒一點,但錢比種田多許多,為什麽一定要種田呢?種田要曬日頭,吹風雨,挖煤都免了。煤窯裏冬暖夏涼,和地麵的嚴寒酷暑比,簡直就是天仙福地般的恒溫:電風扇不能比,空調不能比,高樓大廈也不能比。


  人們都怕挖煤有危險。俗話說,船上的死了沒埋,挖煤的埋了沒死,是有幾分道理。但漆國慶不以為然。煤窯的危險他早領教過了。要說死,他早死過幾回了。但是沒有死,煤窯的危險讓他死不了。就像他喂了一條狼狗,狼狗高大凶猛,即便再頑劣不馴,即便咬遍了天下所有的人,也不會咬它的主人。


  兒子沒考上大學,要跟自己挖煤。他想到了別人會在背後說風涼話。但是他一口答應了,他是帶著驕傲的心情答應的。他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不但他漆國慶挖一輩子煤沒有損失一根毫毛,他還要帶自己的寶貝兒子在身邊挖,照樣不讓兒子損失一根毫毛。現在事故發生了,果然他帶著兒子成功地逃脫了。雖然還沒有回到地麵,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救援出去,但是至少沒有像漆力比那十個人一樣葬身水底。這是第一步,當然還有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來,他總要把兒子帶上地麵。之前逃生的路他早走過了,走熟悉了。就像在大森林裏轉,一般人都會迷路,而獨獨他不會。他會不急不忙帶著兒子走出去的。


  如果人的瞳孔是白色的,就會在黑暗中纖毫畢現看清一切,就像我們的黑瞳孔能看清光亮一樣。可惜漆國慶父子也隻是黑瞳孔,來到錯誤的地方。為節約礦燈的電,他們不亮燈。他們的瞳孔、身體無一例外與巷道裏的石壁、煤塊、石、風筒溶成一片黑色。在深濃稠釅的黑色裏,在黑得不能再黑的黑色裏,物體喪失了輪廓、線條、光色。父子倆因此感覺不出自己究竟在哪裏?是否真正存在?

  他們並排斜倚在石壁上。屁股下麵是呈30度左右的高坡,墊著風筒布。父親在下坡,兒子在上坡。雖然沒有風,但是沁入肌膚的冷風是從下坡滲上來的。因為順著下坡到巷口就是主巷道,主巷道已經灌滿了水,冷氣就是從水裏滲出來的。


  本來兒子要爭著坐下坡,要照顧父親,父親怎麽能要兒子照顧呢?父親負有保護和指導的責任,兒子知道什麽?萬一不慎從坡上滾下去了怎麽辦?那就會像漆力比十個人一樣葬身水底。兒子雖然年輕,但身子骨還是沒有父親硬紮,父親要為兒子抵禦冷水裏的冷氣。


  他們並排坐著,抱著手臂,卻是肩膀和肩膀擠緊,相互溫暖。他們是下井挖煤勞動的,窯裏本來不冷,還要勞動流汗,就沒有必要多穿衣服。父子倆都是破舊的短衣短褲。窯裏的溫度不低於人體溫度,地不水也應該不低於人體溫度才是,為什麽他倆就覺得冷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其實也並不冷。冷的是一種心境。何況滿巷的大水嚴密地封鎖了上山巷道,父子倆尤如置身密封的庫倉,哪裏還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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