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突然斷水和突然來水的奇怪壓水井
漆國慶在極度的幹渴中醒來,抹一把臉。悉悉索索,像撫摸風幹了好幾年的杉樹皮。
水!微弱的天光。朦朧中記得床邊桌上有一杯昨晚喝剩的水,有大半杯哩。手準確地觸到杯子,端起來輕飄飄。難道在睡夢中喝幹了?唉,夢裏做的事,醒來全不記得了。
老漆一骨碌爬起。不拉燈。準確地趿上鞋。手裏的杯晃晃蕩蕩,身跌跌撞撞,扯開門去廚房。杯輕輕地伸進水缸。缸裏應該不會這麽空。空空的水缸沒有觸水的感覺。他似乎一直在虛空中將杯伸下去,伸下去,伸過遙遠的虛空。當,杯子碰到缸底。一滴水也沒有!
每天,兒子侖輝都把缸裏的水拎滿,沒有一夜缸裏的水不滿。昨天是他訂親的喜日,太高興了容易反常。我們都喝多了酒。一桌客人,喝酒的也就三、四個,喝完了十多斤米酒。酒喝多了尿多,喝水也多。老漆清楚記得去水缸裏舀了兩次水喝,水缸是滿滿的。兒子既使在大喜日子也沒忘了拎滿水缸。可是一覺醒來怎麽就幹了底?難道缸底裂了?水滲進了地底下?
他搓搓腳下的鞋,沙沙響,很幹燥。拉亮燈,看不到地上有水濕的痕跡。
眨眨眼,眼皮幹澀,眼珠轉不動,像沙漠裏丟進一顆鋼珠。他艱難地裂裂嘴唇,兩片嘴唇如橡膠皮,一點濕潤感也沒有,口水斷了淵源。幹渴令人難受:頭暈,惡心,想嘔吐。
趕快找水。
這難不倒他。門口就是水井,前幾年打的。壓水井。五、六米深,水湧如注,再也打不下去。一家人好高興,都說挖到泉眼了。即便天幹地裂,河汊斷流,到處不見水的濕潤,隻要壓幾下這眼井的手柄,出水口就呼呼地往外冒水,像揉搓脹鼓鼓的奶牛的乳房。
令老漆大吃一驚的是,不管他怎樣拚命地壓手柄,出水口就是不出水!全沒有一點揉搓脹鼓鼓奶牛乳房的感覺。他的睡意全消。
青白色的晨光裏,他不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咦,咦,怪事,碰到鬼了!他大嚷,驚醒了家裏人,也吸引了住在對麵的漆力比的注意。
漆力比也在自家門口的壓水井邊壓水。清亮的井水嘩嘩湧出,跌落在鐵皮桶裏,演奏出清脆嘹亮的晨曲。
漆國慶再也忍不住了,丟下自家門口的壓水井,幾步竄跳到漆力比家的井口,一、二下就壓出水來。腦袋湊上去,清冷甜美的井水頓時灌進嘴裏。他大口吞咽。橡膠皮般的嘴唇終於恢複知覺。要命的水呀!
漆力比的井打了十五米才見水。絲絲的滲,叫人心癢癢的,悶悶的,空落落的,怒從心頭起,惡問膽邊生,恨不得大罵一聲,狠砸一拳。或者把這口井倒扣過來,再用力搖晃幾下,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水。但是能有什麽辦法呢?這口進一年至少半年壓不出水。現在正是冬季枯水時節,昨天壓上來的水像屙尿似的一根筷子粗,今天變成活潑潑的大水!
漆國慶楞在漆力比的水井邊,偏著腦袋看了半天。他真懷疑這地下的水也能偷,是漆力比偸走了他漆國慶井裏的水。要不然哪有這等怪事!不過這種想法也實在荒唐,他井裏的水怎麽就被偸到別一眼井裏去了呢?如果說這是荒唐,那麽出現這等意料不到的事難道就不算荒唐嗎?
今天早上他碰到鬼了。
漆力比卻瘋顛了一般,哈哈大笑著在兩口水井之間奔跑。這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天到我家。從此我就不再受這口井的氣啦!從此我就不用忍氣吞聲向你漆國慶這口井討水吃啦!
而漆國慶和家人則失魂落魄,像霜打的茄子。這事找誰去說理啊!而且這個早上漆國慶家裏到處見不著一滴水:水井裏、水缸裏、熱水瓶裏、鍋裏、碗裏、杯裏、瓢裏,處處見不著水跡。唯一的辦法隻能去漆力比的水井壓水,不然就吃不成早飯。
漆力比很大方,就像以前漆國慶一樣:用吧用吧,力氣用不盡,井水挑不幹。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過去用你們的,現在用我們的,應該應該。真像個暴發戶、無賴。但是漆國慶家不用水不行啊。看漆力比幸災樂禍的樣子,依漆國慶脾氣,就是吃不成飯也不用漆力比井裏的水。他真後悔迫不及待地用漆力比家井裏的水解渴。爾後又為自己的想法可笑,真是毫無來由的嫉妒:一個院子裏住著,多年一同在礦井裏挖煤,算得上同生共死的好兄弟。轉而又為漆力比高興:他那井裏有了水,總比兩家井裏沒水強得多。
他想今天下班後好好查查不出水的原因。
國慶是帶著兒子,和力比三人一道去上工的。兒子的未婚妻鳴鳳不知什麽時候也跟上了。兒子便落在後麵,和鳴鳳緊挨著又說又笑。
國慶陰霾的天空轉晴,心情比兒子還甜。兒子昨日訂親,未婚妻依依不舍,應該陪鳴鳳耍一天。於是轉過頭:侖輝,今天就不出工了吧。
力比笑哈哈地:百年一回,應該應該。
但兒子衝他們倆溫順地笑笑,和鳴鳳仍然不停地往前走。國慶搖搖頭:不懂事的孩子。
力比很羨慕:多好的孩子。
兒子和鳴鳳自小要好,青梅竹馬。國慶的意思,不搞什麽訂親,幹脆把喜事辦了。兒子不同意,要賺點錢,把喜事辦得熱鬧一點,不然對不住鳴鳳。
國慶是帶著兒子,和力比三人一道下礦井的。沿著斜井朝下走,走到平巷有二百七十米。兩腳敲鼓一樣。膝關節的韌帶一緊一鬆。要穩住身體,又要推動身體前行。鼓槌敲到最後,鼓槌就不是自己的了。
再沿著平巷走二、三十米,到作業的檔頭。整個世界就是礦帽那一盞燈。礦燈射出碗口粗細的光柱,暈黃暈黃,除此以外全是漆黑。漆黑就是虛空,就是什麽都沒有,包括巷道兩邊堅硬的石壁和撐柱,都化作了漆黑的虛無。因此礦燈射出的光柱反倒成了堅硬的實體,可觸可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