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硬著頭皮夜泅湘江
大鵬鳥每天下午都要去浯溪懸崖的小路上散步。一個人甩著長臂,悠哉遊哉,東張西望,自得其樂,甚至天下大雨,有時也看見他撐把雨傘從山上下來,即便鬧蛇精最激烈的那段時間,幾乎沒有人敢上山去,他照舊一個人上上下下。
下得山來,臉上浮著譏諷的微笑。那段時間,他常把這麽一句話掛在嘴邊:“無產者是無所畏懼的。”
好像那蛇精是地主資本家反革命,他要革蛇精的命。
來金奇說:“也真是怪事,大鵬鳥常在山上轉,卻就是沒有碰上那條大蛇。”
我說:“你不是說過嗎?蛇精也不會輕易傷害人的嘛。”
“那當然。也許大鵬鳥是真不怕蛇精的,他的膽子也算是大的。”
“來金奇,你看的那本《蛇島的秘密》,我也看了,老鷹是抓蛇的,蛇怕老鷹啊,大鵬鳥不就是老鷹嗎!”
“對對,也許大鵬鳥每天上山,就是為了現原形去抓那條蛇精哩。”
我倆一路嘻嘻哈哈,極盡了對大鵬鳥諷刺、嘲罵之能事。
來金奇回校時必須經過我家,我在家等他。結果左等右等不見他的影子;當他來到我家門口時,天已經快要黑了。
他說他母親病了,父親又出差了,他必須陪母親去醫院,因此,耽誤了時間。我無法埋怨他,隻好兩人攢勁趕路回校。趕到渡口,天已經全黑了。
渡口空蕩蕩的,沒個人影。渡船也不見,肯定在對岸。我們知道,這個渡口天黑了就不再擺渡。
我們心裏也空蕩蕩的,一點辦法都沒有,隻有在岸邊走來走去,心急如焚。
我們總不能轉回城裏去。我們知道,大鵬鳥每個晚上都要來查看寢室,發覺我們不在,還不知怎樣雷霆大怒呢。我們必須今晚趕回學校宿舍去。
而且今晚無論怎樣遲到,也要趕寫一份檢討,明天要交給大鵬鳥。因為大鵬鳥自尊心極強,他在學生們麵前說過的話,從來都是要兌現的;我們可不願意傷害他的自尊心。
我反正沒有辦法了,腳酸腿麻,心頭燥熱,就一屁股坐在岸邊的碼頭上。
來金奇似乎有點對不住我的樣子,而又牢騷滿腹,說:“要怪就怪我那老娘,早不病遲不病,偏要今天生病,家裏冷飯也沒有一碗,我隻吃了幾塊餅幹,早餓了。”
我反倒同情起他來,趕忙拿出袋裏的二個熟紅薯,說:“吃吧吃吧,我是在家吃得飽飽的了。”
來金奇毫不客氣地抓過來,就大口吞吃,然後俯身河麵,咕咕地灌了一氣水,強作歡笑地說:“陳時發,我有個主意,不知你敢不敢。不過我又知道你做得到,而且比我還做得好。”
我巴不得有個好主意,催他快快說。他的主意其實一點也不好,就是把袋子衣服之類頂在頭上,從河裏遊過去。
我望望對麵河岸,由於沒有月亮,已經看不清對岸的景物了。
浯溪的懸崖,山頂的亭台,蓬蓬勃勃的高樹綠枝,白天如一幅水彩畫清晰可見,而此時卻隻剩下更濃重的黑影。
而且老百姓都說浯溪渡口的河水深不見底,這不見底的深水裏究竟有些什麽呢?水猴子?鯉魚精?蛇精?以及別的什麽精,拖住泅水者的雙腳就往水底拽,沉到比黑夜更黑的深水裏是什麽滋味?
許多不可想象的的危險被我想起,使我頭皮發麻。但是,我還是硬充好漢,說:“你敢遊,我就敢遊。”
為了不被河水衝下去遠離目標,我們往上遊走了好長一載路,然後脫得一絲不掛,把所有物件捆作一包頂在頭上,慢慢摸著下水。
10月下旬的河水變得很涼,我不禁打個冷戰。來金奇讓我在上遊,他在下遊,並且叮囑一定要注意聽他遊水的聲音,這樣就不會在黑暗裏失去聯係。不過,這個季節的湘江變得清瘦了,河麵不寬。要在白天,憑著我倆的功夫,三下兩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遊過去,但晚上的黑暗使我們不認識這條河了。我簡直不知道這條河究竟有多寬、要遊多久。
我強忍著驚恐,隻管眼前的河水,耳旁聽著下遊旁邊來金奇遊水的聲音,心裏充滿著對來金奇的依賴,其他什麽都顧不得了。
以前從來沒有在暗夜裏遊泳,想起來自然十分可怕;現在已經在水裏,心裏反倒鎮靜了,甚至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身子浮在水麵,雙腳在水裏蹬踏,感覺柔而韌的水的浮力,認為和白天遊泳並沒有什麽不同;而且原以為水麵一點光亮都沒有,現在竟明明白白看見麵前的黑色水波在蕩漾,閃耀著奇異的光,有趣得很。不過耽心和害怕的心理還是浮在嗓子眼,壓也壓不下去。
終於,我的腳尖觸到了河底的卵石,嗓子眼浮著的耽心和害怕瞬間消失。
我長出了一口氣,和來金奇朝岸上走。岸上的目標正好就是我們選定的浯溪出水口,大路擺在麵前,老蔣的木船黑糊糊的就泊在岸邊。
夜泅湘江,短短的時間裏似乎使我膽壯了不少,也使我勇敢了不少。我知道明天要麵對大鵬鳥的嚴酷的鷹眼,但是這比較起深不見底神秘莫測的黑色的湘江河,又算得了什麽呢?我甚至覺得大鵬鳥的鷹眼比起夜泅的恐怖來,簡直有了親切的感覺。
不過,上岸後,我們還要經過古樟樹才能進校門。古樟樹的平地上,是否正盤屈著那條大蛇呢?抑或正蜿蜒在樹上,還是在大路上穿行呢?都不得而知,但都有可能。
而且這種可能性,對全校師生來講,我們倆最有理由感覺到一種實實在在的恐懼。
不過,這種恐懼是看得見的,那條大蛇不是白顏色的嗎?我倆有年輕人銳利的眼睛,隻要看清不踩住它,就會平安無事。蛇精是不會輕易傷人的。大鵬鳥天天在山上轉,至今還是好好的。
我倆從容不迫地拭幹身上的水漬,穿上衣褲,以勝利者的豪邁姿態向大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