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從自己的照片裏看到了別人的形象
米沁初中畢業了。回到家裏,看見熟悉的房屋、菜地、田疇,心裏很不是滋味。讀了9年書,仍然回家當農民,當家庭婦女。她書讀得很好,也喜歡讀書;她決心一直往上讀,讀到大學畢業,然後去大地方工作。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然而,自然而然的事徹底搞亂了。這樣的結果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據工作組的領導說,現在全國的中心大事是文化大革命。過去的一切都在接受檢驗,什麽時候再招生看形勢而定。但是,不管讀書也好,不讀書也好,都要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路。而她所走的,和所有農村的學生一樣,一條與農民相結合的路。據說,不管形勢如何變化,城鎮的學生總要安排,當工人是沒有問題的。那麽,倪雲飛和屈誌偉走的是一條與工人相結合的路。倪雲飛會去什麽地方,做什麽工作呢?他還會記得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有一個暗暗喜歡他的女生嗎?這個女生幾乎每天都在注意他,記掛他,既便沒有交談,也要一進教室就注視那個固定的位置。現在,她就是記著他,想著他,又有什麽用?他再也不會去那個教室,不會在固定的位置看見他。他會把她忘得一幹二淨。因為他是很優秀的男生,城鎮戶口,國家糧,祖國的廣闊天地任其翱翔,喜歡他的姑娘不計其數。何況她並沒有送他照片,時間長了,她長什麽樣子,他也不會記起來了。
她真後悔沒有送他照片。
她知道他的地址。她坐下來給他寫信。她隻是以普通同學的身份和口氣寫,先接上聯係再說。起了好幾次草,都不成功,扯得粉碎。信終於沒有寄成。
她所在的農村,去縣城隻有三、四公裏,可以算作城郊,幹脆去城裏走走。縣城並不大,就那麽幾條街,也許就會碰上。就是碰上城裏其他同學,也可以打聽。
準備送給倪雲飛的那張小照片,她還是照舊每天放在袋裏,已經成了習慣。有這張照片在身上,就踏實,就感到某種希望。
在潛意識裏,這是送給倪雲飛的,是和他換照片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實際上就是倪雲飛的照片。
她常常從袋裏拿出照片來。照片放在一隻可以折疊的紅色小錢包裏,插在小夾層上,小夾層蒙著透明的塑料紙,一打開錢包,就可以看見照片。
她就常常凝視自己的照片,想像裏,它就變成了倪雲飛的。那好看的線條分明的長方形臉龐;飛揚的眉毛下一對熠熠放光的大眼,嘴角的弧線形成自然的笑意。看得久了,她已經看不見照片上的自己。這也好,可以遮人眼目,如果真是倪雲飛的照片,她還敢公然放在錢包裏這麽顯眼的地方嗎?隻要自己能夠從照片裏看出要看的東西,能夠由此及彼,無中生有,實實在在就行了,不必非得要個形式。
米沁發現了這個奧秘,心裏很高興,也是極大的安慰。
她不能夠天天去縣城。她選擇星期日這天進城,務必把城裏的幾條大小街道都走遍。她的那張照片自然放在錢包裏,錢包放在口袋裏。
每次進城,她都希望碰上倪雲飛,可倪雲飛就是見不著;就是其他同學也很難遇上。班上城鎮的同學不多,其中隻二、三個女生。她們考試很難及格,而性格又古怪,她一向看不慣;倒有幾次遇上,但隻是笑笑,簡單的交談後,就各走各的。
她又不願意去倪雲飛和屈誌偉的家。她認為最好是在街上碰上倪雲飛,而最好不要碰上屈誌偉。她一直沒有送屈誌偉照片,她擔心屈誌偉見了她,又會不顧一切地向她要。
縣城總是很熱鬧,到處都是紅袖章、大字報、激烈的語言、憤怒的人群,有一段時間還全城戒嚴,出現了背著槍,拿著刀的造反派。後來湘江河從上遊漂來了被捆綁的屍體,已經腐爛發臭。
風聲很緊,形勢越來越嚴峻。一般鄉下人都不敢進城,害怕造反派找岔子,也擔心武鬥時中了冷炮子。但米沁不顧慮這些,每到星期日必去城裏。父母不讓去,不理解她為什麽總往城裏跑。她輕鬆地笑笑,說:“在家裏憋死了,去城裏看熱鬧。我不亂開口,就沒有關係。”
她是獨生女,父母的心肝寶貝。從女兒進校念書的第一天起,就和女兒抱著同樣的願望:脫離農村,幹大事情。女兒的成績一向很好,他們更堅定了這個信念,沒想到世道竟變成這樣!女兒從學校回到生產隊,和他們一樣出集體工,這是他們無法忍受的,卻又無可奈何。女兒常去城裏,他們並不反對,可千萬別出問題呀。